公共化是21世纪最强烈的文化现象。
那么究竟公共艺术的“公共”何在?“艺术”何为?
能否一人有一颗钉子?
美国芝加哥千禧广场镜面球体雕塑 邹 文 摄
在德国科隆的一个博物馆里,伫立着一个特殊的“英雄” ,他用自己的诞生向公众诉说和见证着公众自己的力量——艺术家先用木头雕一个大家心目中的这个英雄后,给全镇人每人发了一颗钉子,号召镇上每一个人把自己的那颗钉子亲手钉到木雕上。按照艺术家的号召,镇上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这个钉子紧紧地钉在这个木雕上,全镇的人钉完自己的钉子之后,钉子密布整个雕塑,英雄雕塑完成了,木雕也变成了铁雕……
个体与公共之间,有时只有一颗钉子的距离。
近几年,公共艺术炙手可热。随着城市化进程的疾步加速,公共艺术不仅已成大众“诗意的栖居”最现实的期许与落实,更跨出艺术、学术的疆域,成为一种关乎城市肌理、社会脉动、国家表情甚至时代品格的战略性文化课题。然而,倍受关注总会伴有问题的聚焦。那么究竟公共艺术的“公共”何在?“艺术”何为?何以有如此文化力量?
“理论所不能解决的那些疑难,实践会给你解决。 ”这是费尔巴哈的话。
我总觉得,这颗钉子,像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隐喻,又像这符号、象征、隐喻的兑现……
公共艺术
头发少到多少根算是“秃子” ?
如果定得太准了反而不准。
广场雕塑、街边草坪、公园景色、露天电影、免费图书……究竟什么是公共艺术?
学者可以把它作为一个老问题历久弥新地讨论,结合“城市化” 、“日常生活审美化”这些当下趋势,关注者又可视之为越来越时尚的“新词” ,但在大多数公众那里,“公共艺术”依然有些语焉不详。她似乎离人们很近,却又离人们很远。
当艺术无处不在,我们周遭越来越艺术化,艺术越来越多地进入或渗透到环境中,公共艺术这个本来边界就不太清楚的东西好像变得越来越难界定,甚至有学者根本否定公共艺术的存在。
“这就如同说头发相对少的人是‘秃子’ ,但头发少到多少根算是‘秃子’ ?很难找到这个界线。公共艺术现在在学科的界定上是有模糊性的,现代很多学科界定都有模糊性,这种模糊实际上是一种积极的学术倾向,因为如果定得太准了反而不准。 ”这是邹文诙谐的回答。
在邹文看来,权属关系决定公共艺术。公共艺术大概是指在公共空间中,具有共享性的艺术。公共空间不一定指的是开敞的、露天的,而是指所属关系上的一种公共。基本上可以判断,只要是普通公民,就当然具有公共艺术的欣赏权,也当然是公共艺术的拥有者之一,这样的艺术就是公共艺术。一般是大形的、开敞的,传播的数量、复制量比较多的艺术。
但邹文也为这个概念打了一个补丁,即很多很开敞的环境,复制量比较大,又在权属关系上比较明显地属于民众,无需购票等特别许可就可以欣赏到的一些艺术,如果这些艺术是属于其它比较自由划分的艺术时,就不给他第二个身份称其为公共艺术了。比如免费的露天电影,虽属公共艺术,但电影已经是一个成熟的艺术门类了,在另外的学科里,就会以第一属性划分了。
一个英雄,就在一人一颗钉子中完成了。 文 琪 摄
公共性
溥仪当年在故宫里骑的自行车,比“永久” 、“凤凰”差得远了,今天随便谁的自行车都可能比当时皇帝的好。
美国亚特兰大的百年奥运公园是彻底开放的,没有门票,没有看门人,也不锁门, 24小时大家随便进入,因为他们有当然的资格。
美国这样的西方国家,不可能通过政府拨款来办奥运,但拿纳税人的钱办奥运要经过纳税人的同意才行,所以美国当年建奥运公园时是让志愿者捐款,之后让每一个捐款者刻了自己的名字,烧成瓷砖,最后几万个捐款人每人都有刻着自己名字的统一标准的瓷砖,共同铺成了百年奥运公园,这个公园变成大家的了。
邹文用这个例子来说明,公共最大的力量就是他们分摊了成本以后,用他们的共享回报了社会的进步。
“看到每一个人进入公园后,找到自己的那块砖时的那种自豪感让我很感动,虽然那块砖也许不重要,但是他们觉得他们为这个社会添砖加瓦了,这就是公众的力量。 ”
谈到“公共化”这个话题,邹文的语气显然越来越激动。他将“公共化”看做是21世纪最强烈的文化现象。公共化本来就是社会发展的趋势,全球化对公共化的巨大助推作用使这一趋势更加强烈了。这也是他自1995年特别关心艺术的公共化的原因所在。
美国亚特兰大的百年奥运公园地面 邹 文 摄
“想一想,溥仪当年在故宫里骑的自行车,比‘永久’ 、‘凤凰’差得远了,今天随便谁的自行车都可能比当时皇帝的好,但当时中国只有那么一辆洋车,皇帝支付了成本,那就是他的特权。 ”
今天,个人拥有汽车越来越普遍,计算机早就普及,苹果电脑可以走进大众,几乎人手可有一个iphone 4,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了当年皇帝无法拥有的东西。这就是公共化带来的福祉。因为公共化以后,能让尖端产品发生以前所有的生产模式不具备的一种能量,就是公众来分摊它的研发成本。如果我们造出一个汽车或电脑,只是给一两个人用,那一两个人就要为这个汽车和电脑买单,这个东西就会变得非常昂贵,也没人再生产,经济学是很无情的。但公共化以后,由于很多人都在使用,每个人都分摊了它的研发成本,即便是非常昂贵,在每个人手上它也变得很便宜。公共化使人类的智慧成果、文明成果都可以迅速地共享。
另一方面,公共化让跨边界、跨文化特点非常明显和突出。公共化趋势下,全球化理论的提出者,非常关心的是满足中性人的需要,即不论国家、人种、性别、文化修养,大家共同需要这种东西,而不是仅仅满足一个区域某一个特定人群的使用。像苹果电脑,它的设计不是去坚持美国的文化和民族性,它考虑的是全人类都会觉得好。
“公共化是人类一种智慧的选择,文化也同样。如果这时大家还不清醒地看到这一点,还在强调小众,很自我的、很利己的东西,实际上就是一种反动。公共化、公共艺术造福于大家,也寻求大家的支持。 ”邹文说。
民享
如果100万个人每人拿1块钱凑成100万,应该建一个大雕塑好?还是做成100个小雕塑好呢?
1 997年6月,亚洲最大的城市广场——星海广场在大连南部海滨风景区落成,总占地面积176万平方米。广场中央设有高约20米、直径约2米的全国最大的汉白玉华表。
2008年12月,世界最大的建筑壁画—— 《法兰西之旅》在上海武宁路上的一家大型超市外墙上亮相,这幅巨型壁画面积达5000平方米,创下了世界建筑壁画的最新纪录。
……
在拥有了世界最大的城市广场——天安门广场的悠久历史之后,今天的我们还要继续以“最大”为荣吗?
美国公共艺术策划人西雅图市政府艺术与文化事务部公共艺术主管巴巴拉·格尔斯坦(Barbara Goldstein)在2003年就曾表示,公共性场所产生了庞大的抽象主义形式化的作品——她称这些作品为“公共场地艺术” 。尽管这些“公共性场地艺术”惊人的庞大,但是与本地区的历史文化、人的生存空间及所关注的问题无关,使人们不能走进作品,现在美国人民对这种作品已经失去兴趣。
“城市如果没有一个大计划,根本不会有一个大创意,于是就不会有一个大设计,更不会有一个大艺术。 ”长期致力于城市品牌策划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中心博士后易介中在强调另一种“大” 。
“如果100万个人每人拿1块钱凑成100万,是建一个大雕塑好?还是做成100个小雕塑好呢? ”邹文这样问。
“现在只有朝鲜和我们,还有古巴还在不断地建大型的艺术品、大型建筑、大型广场。实际上,现在相对比较进步、成熟的西方发达社会,都开始反哺了。他们把好的成果、好的建设都分摊、尽量分配到社会成员的每个人身上。西方从19世纪自由女神之后,大的雕塑基本不建了。因为西方公共艺术建设的方向转移了。
比如要集中100万资金来做雕塑,朝鲜大概会让大家凑, 100万个人每人凑1块钱,凑100万,建一个雕塑,产生一个轰动的效果。而西方人可能会将纳税人交的100万,打散成10万,做10个雕塑,或者打散成1万,做100个雕塑。因为公共成果集约以后,要大家均好地获得。100万个人凑钱做一个雕塑,雕塑周边的人能获得的享受最多,远一点的人获得的相对少,其它更远的人可能就没获得,就会出现分配的衰减。公共艺术强调的是民享。西方大广场大绿地大马路基本没有,除非功能很需要。见不到大绿地,但会见到居民生活空间里到处有小绿地。
个性
艺术家为自我的存在已经是一种过时的口号和旗帜了。但艺术一定要在正常的时候“反常” 。
一棵树的繁茂是依赖树干长出枝芽,枝芽再长出叶子。同样一个社会如果要多样化,要昌盛,就应该在社会成员的那个终端上体现它的差异、多元。而这种多元一般就是要由艺术家来承担。这是邹文的观点。公共艺术并不吞噬和消灭艺术家的个性,否则,树就没有叶子,只剩几个枝干了。只不过艺术家在终端叶片上的那种单元体的私利私己,绝对不能成为大树的。所以艺术家在公共的立场上有一个辩证的关系。
邹文认为,公共艺术前面讲公共,后面讲艺术。艺术保证了丰富、多样以及前瞻性。所有的人类职业里都可以恪守一种形态,都可以比较正常,但艺术一定要在正常的时候“反常” 。艺术的前瞻性和引导性,都是通过它的职业性的创新来体现的。实际上,公共和艺术二者在概念上已经是一个矛盾体了。但它作为人类的行为模式,又把这矛盾给协调了,天然地结合在一起,成为一个阴阳互补的“太极” 。所以公共艺术很崇高很神圣。它就是一方面很强调公众,另外一方面又很强调艺术,即引导公众的创新和前瞻力量。在邹文看来,把公共交给艺术,把艺术又还给公共,实际上就是一个车轮,每一个新着点都是对一个过去的落点的否定和超越,然后它不断地形成新的着点,这个轮子就转了。公共艺术就是这样的关系。
“中国人做事往往容易模式化,常常出现行为模仿、价值观模仿,模式化还表现在全国的雕塑都一样。 ”中国美术学院公共艺术学院院长杨奇瑞如是说。
所有的人类职业中,只有艺术家最标新立异。所以艺术家作为人类这棵大树生态的成果和物种,是需要受到保护和鼓励的,从这一点看,维护人类的多样化和差异化永远是任何一种文化都应该尊敬和鼓励的。但公共艺术在这个发展的过程里,有时候会相对地忽略艺术家的个性风格和差异,因为它更关注的是大家的平均值。因此,艺术家为自我的存在已经是一种过时的口号和旗帜了。
公共艺术最理想的形态实际上更像人类的一种财富模式——橄榄球,中间是它最重视、最发达的部分,特别极端和少数的两头会有所牺牲,中间的绝大多数既不特别前瞻和先锋,也不落后。橄榄型公共艺术是保留多数原则,其哲学理念和根基是民主原则。所以公共艺术的属性与艺术家的个性之间的矛盾不仅属于艺术,它是人类普遍矛盾。这种矛盾不是无解的,它会相对处在一种守恒状态。
“艺术是艺术家和参与者的契约” ,巴巴拉·格尔斯坦曾这样说。这个契约,又使我想到了那每人手中的一颗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