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映照,翠色满眼。到达青岩镇,已近傍晚,却还是一派天清气朗,到处郁郁葱葱。
花溪是贵阳市的一个辖区,常住人口一百多万,面积近一千平方公里,其实也是一片浩茫阔大之地。花溪不是第一次踏足,只是之前蜻蜓点水般地来去,印象隐约模糊。此次来花溪,东道主把青岩镇作为一个立足点,倒是一个新的体验。
青岩镇里有青岩古镇。古镇内外民居,皆多重檐悬山式,青瓦石墙,或青瓦木墙,鲜明的明清风格。人说贵州“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多雨乃贵州人的日常,然而生计不能因天气而歇止,与商铺融为一体的民居,加建第二重檐是生活所必需,此道理犹如人的眉毛与睫毛对眼睛的作用。其实何止民居如此,古镇里的其他公共建筑,如古镇仅存的南北城门,以及奎光阁、文昌阁等,亦皆为重檐歇山式石木结构。
在青岩镇,我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古镇散发的缕缕幽情,而是扑面而来的浓浓烟火气。古镇北城门外的广场上,紧挨着售票处的是一家冰浆铺。冰浆为何?原来冰浆是冰和水果及其他辅料混合的一种饮料,是贵阳的一种特色小吃。这家店铺的广告词写得很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贵阳非物质文化遗产”“不吃冰浆,白来贵阳”。店铺也确实吸引了一些游人,坐在店家搭起顶棚的户外营业点餐桌旁,三五成群地吃冰浆,这也是一种唯恐“白来贵阳”的“打卡”吧。我对太冰凉的东西不感兴趣,冰浆没吃,但晚餐时品尝了另一种青岩特色美食——青岩卤猪脚。此卤猪脚因以卤汁浸泡而成,故呈红褐色。做法是除了正菜卤猪脚,还要佐以20多种调料包括中草药煮四个小时左右。吃时要蘸以糊辣椒、双花醋、姜末、葱花等制成的调料。如此大费周章、大有讲究的卤猪脚入口,肥而不腻,咸而不齁,令人满嘴流油而又口齿生香。
走在晨光下青岩古镇的石板路上,逛街道两旁的店铺,更勾起人的勃勃兴趣。在一家专营掏耳朵的采耳店,我颇为仔细地阅读了该店张挂的关于掏耳朵的广告:“专业掏耳工艺主要讲究的是手法,做到了轻、稳、准。它除了有清洁耳洞的功能外,还能起到减压和享乐作用。可谓一掏龙入海,二刮虎出渊,三癫似神仙,将耳道清洁与安逸舒适融为一体,真乃小舒服也。”这是我迄今看到的将掏耳朵的功用写得最生动也最专业的文字。一家起名“翰林苑”的店铺,经营的是青岩特色的酸汤鱼、红油米豆腐、豆腐圆子、洋芋粑、糕粑稀饭、玫瑰冰粉。古镇里有多家朱砂店。何为朱砂?有何用途?是我这个外地人颇为懵懵然的知识盲点。看各家朱砂店打出的广告,得知朱砂在民间信仰里有辟邪、转运、镇宅、祈福、镇静、安神、保平安的作用。一家以粗加工的砖石砌成店门侧墙的客栈,门口用铁链挂着一块方石招牌,阴刻的印刷体楷书“今日有房,等你来睡”,其幽默令人莞尔。
青岩很有故事。青岩古镇回荡着历史风云。青岩为贵阳南大门,乃南北交通要冲,明洪武年间即在此驻军建屯,史称青岩屯。清代仍为军事重镇。《徐霞客游记》载,戊寅年(1638年)4月14日,已到达贵阳三天的徐霞客从北城门进入青崖(岩)城,赞扬“城中颇有瓦楼阛阓焉”。贵阳本多阴天和降雨,然而“是日,晴霁竟日,夜月复皎”。15日拂晓,又从南城门出城,仍在花溪一带考察。我想起家乡广西上林。徐霞客在游青岩镇的前一年即1637年到达上林,在上林从12月21日起逗留54天,之后经广西宜州、河池、南丹入贵州,辗转而至贵阳青岩。上林、青岩,都是徐霞客留下足迹之地,我心中陡然涌起一种对青岩的亲切感。
军屯使青岩城成为五湖四海人等荟集之地。人员与货物的聚合流转,使青岩由军事重镇又衍生为商贸重镇与文化名镇。儒、释、道燃起香火,青岩建起“九寺、八庙、五阁”。近代,天主教和基督教也来开门立户。“四教合一”,中西文化在这里交往、交流、交融。地灵出人杰。清光绪十二年(1886年)青岩人赵以炯中丙戌科进士,殿试一甲第一名,成为贵州自科举以来第一位状元。赵以炯不是第一次应试即一举成名,他六岁丧父,是母亲将其兄弟姐妹六人抚养成人。光绪八年(1882年)赵以炯曾和堂侄赵沅香步行进京应试壬午科进士,结果落榜。四年后卷土重来,竟大魁天下,可见其心志之坚毅顽强。赵以炯中状元后,历任翰林院修撰、四川乡试副考官、广西提督学政、礼部会试顺天同考官。后辞官返乡讲学。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八月,于青岩家中病故,终年49岁。赵以炯为何于鼎盛年华辞职归乡,一种说法是因感仕途艰难,设使此说为真相,亦可证赵以炯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不为自己的功名所累。青岩卤猪脚又名状元蹄。传说当年赵以炯赴京赶考,母亲为其卤制了一锅猪脚路上吃,果然殿试夺魁。我想,这其实也是青岩人崇敬赵以炯为“邦家之光”,从而对他的一种怀念吧。
从青岩古镇往北十来公里的一个去处,树木森森,花草茂密,水光映天,这便是花溪公园。占地800余亩的花溪公园历史之悠久为国内罕见,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举人周奎父子营建,1937年开始作为公园建设,1940年基本落成,时称“中正公园”。1949年新中国成立,改为今名。
午后的贵阳,又展露了贵州“天无三日晴”的典型性格,天空的白云变成乌灰的颜色并弥漫开来,花溪公园的微风里开始夹杂着细小的雨点,而游人雅兴依旧,情侣对对,一家几口游园亦随处可见,公园内喧笑声彼伏此起。我们一行来到树林掩映的一座土红色琉璃瓦二层小楼前,这是花溪公园的一处地标——憩园。
憩园起初是公园招待所,时称“花溪小憩”。1944年5月,作家巴金与萧珊在此举行婚礼并度蜜月,巴金还独自在此创作完成中篇小说《憩园》,新中国成立初期招待所据此改名为“憩园”。走进并流连于憩园内屋,观看巴金的相关资料,思绪像风中的柳絮翻飞飘扬。巴金的小说《憩园》,书名虽然来自当时入住的“花溪小憩”,作品里所写到的风景不无花溪公园的影子,但也仅此而已。《憩园》的故事发生在成都。小说叙写身为作家的主人公回到故乡成都入住友人的公馆憩园的经历见闻,状绘了一幅抗战时期后方众生相的缩影:憩园新主人姚国栋(号诵诗)的“躺平”,独生子小虎的骄蛮,续弦夫人万昭华的哀愁;憩园旧主人因一桩婚外爱情,被长子和妻子逐出家庭在破庙中栖身,只有还是少年的小儿子与父亲保持往来,但对父亲的困境无能为力……《憩园》书写的是日常生活的波澜,题材看似普普通通,但在抗战的大背景下却显得触目惊心。作者在叙事中有讽刺与批判、同情与悲悯,也展现了一种失望中的希望。
当下的中国,硝烟已散;今日的花溪,祥和安宁。在花溪公园看憩园,想《憩园》,对巴金,对文学,竟有些更切实的感受与认识。在小说《憩园》中,黎姓作家主人公对乱世中文学何用一度陷入迷茫悲观,姚国栋的太太万昭华却是一番推崇:“我觉得你们把人们的心拉拢了,让人们互相了解。你们就像是在寒天送炭、在痛苦中送安慰的人。”作家主人公最终真正体会到“活着为自己的理想工作是一件美丽的事”。
在憩园静静地观看墙上挂着的巴金关于与萧珊爱情的多条语录,我还想起,1934年7月,在北平的巴金曾忧郁地写道:“我接到一个不认识的朋友的来信,他说愿意跟我去死。这样的信我已经接过好几封了,都是一些不认识的年轻人寄来的。”他不禁自我反思:“我应该比谁都更了解自己罢。那么为什么我会叫人生出跟我去死的念头呢?难道我就不曾给谁展示过生命的美丽么?为什么在这个充满了生命的夏天的早晨我会读到这样的信呢?”(《巴金散文·生命》)十年后的巴金在《憩园》的后记中终于得以从容地说:“‘给人间多添一点温暖,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让每个人欢笑’……‘我好像在书里面听到了感激和满足的笑声。我的心常常暖和得像在春天一样,活着究竟是一件美丽的事……’像这样的话不知道已经有若干人讲过若干次了。我高兴我能在这本小说里重复一次。”憩园与《憩园》,同样或隐或显地印刻着巴金的心路。
“天色与人相似好,人情似酒一般深。”往事如烟,往事并不总如烟。人间烟火的暖馨,历史烟云的迪引,在花溪易觅可寻。花溪归来有日,心头犹多不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