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议“宁丑毋媚”
栏目:书谈
作者:赵旭  来源:中国艺术报

  随着时代的发展,尤其是中西方美学思想的相互交融、彼此影响,书法审美也日益多元化。当下有部分书法工作者将古人所提及有关“丑”的相关论述作为理论依据,试着把“美” “丑”泛化,“丑是更高级的美”“丑书不丑”等论断一度甚嚣尘上,令人不由心生困惑——书法何以以丑为美?其中傅山的“宁丑勿媚”说便是被广泛引用、阐释的相关论述之一,因此,我们不妨在当下审美视域下对“宁丑勿媚”进一步加以审视、分析。

  《训子帖》的创作背景与时代局限

  傅山的“宁丑勿媚”说出自其《训子帖》:“贫道二十岁左右,于先世所传晋唐楷书法,无所不临,而不能略肖。偶得赵子昂香山诗墨迹,爱其圆转流丽,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此无他,即如人学正人君子,只觉觚棱难近,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行大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如徐偃王之无骨,始复宗先人四五世所学之鲁公而苦为之,然腕杂矣,不能劲瘦挺拗如先人矣。比之匪人,不亦伤乎!不知董太史何所见而遂称孟頫为五百年中所无。贫道乃今大解,乃今大不解。写此诗仍用赵态,令儿孙辈知之,勿复犯此,是作人一着。然又须知赵却是用心于王右军者,只缘学问不正,遂流软美一途。心手之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尔辈慎之。毫厘千里,何莫非然?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

  首先,此文的创作背景是在明王朝覆灭之际,傅山作为爱国志士,满怀悲愤与不甘,其将大明衰亡的原因归咎于晚明的学术风气与学术思潮,这无疑也影响了其在书法审美上的倾向。其次,傅山的创作初衷是为了教育子女如何写好字,但其实更多的则是强调如何做人。因此,细察全文,不难发现其中许多言论带有强烈的政治意识、个人情感、主观审美倾向,且落入以人论书的桎梏——一方面,相对于传统帖学,其更倾向于以篆隶为尊的碑学,在审美上相较于流美,其更倾向于古拙;另一方面,其在对颜真卿为人及书法推崇备至的同时,因对赵孟頫的为人处世的不齿,随即对赵孟頫书法深恶痛绝,持全盘否定态度,极尽诋毁之事。显然,从艺术评论的角度来看,傅山对赵孟頫的品评显然有失客观、公允,就艺术审美而言,其“四宁四毋”说表现出的审美倾向亦受政治心态左右。

  傅山的审美主张

  由上文可知,傅山所言:“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显然带有政治层面的主张,而绝非仅仅是停留在艺术审美层面上。因此,若将其中的“支离”引申为《庄子·人世间》中生活在动荡不安时代的残疾人支离疏;将“拙”和“巧”引申为《东方朔传》中伯夷、叔齐拒食周粟,饿死首阳山为“拙”,老子在宫廷做史为“巧”……作政治层面的解读不无一定道理。当然,当下书坛更关心的显然是其艺术审美主张。总结后人对“四宁四毋”的理解,大体可分为两种观点:一是认为傅山“四宁四毋”中的“拙”“丑”“支离”“直率”是其终极审美主张,视之为更高级的审美标准,并引用苏轼《枯木怪石图》中“石文而丑,一丑字则石之千态万状,皆从此出”,及刘熙载《艺概·书概》中“怪石以丑为美,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一丑字中丘壑未易尽言也”等论断进一步进行佐证、阐释;二是认为“宁……毋……”的句式古往今来所表达的莫不是让步性的选择关系,“拙”“丑” “支离”“直率”并非傅山真正的、终极的审美主张与审美理想。

  那么傅山真正的审美主张、审美理想究竟是什么呢?首先,《训子帖》文后附诗中有言:“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可见,傅山是十分强调创作主体的人品、修养、格调等字外功的,于傅山而言,人是前提。其次,从傅山“楷书不自篆隶、八分来,即奴态不足观矣。此意老索即得,看急就大了然。所谓篆隶、八分,不但形相,全在运笔转折活泼处论之。”“不知篆、籀从来,而讲字学书法,皆寐也。”“汉隶之妙,拙朴精神。如见一丑人,初见时村野可笑,再视则古怪不俗,细细丁补,风流转折,不衫不履,似更妩媚。始觉后世楷法标致,摆列而已。故楷书妙者,亦须悟得隶法,方免俗气。”等针对楷书的言论中不难看出其在取法上对篆隶的重视,其在审美上对古拙的推崇。这自然造成其相较于“巧”“媚”“轻滑”“安排”更倾向于“拙”“丑”“支离”“直率”。

  关于傅山所提及的“丑”与“媚”,“媚”比较好理解,指向那些因对以“二王”、赵孟頫、董其昌等书家为代表的隽雅、洒脱、流美书风,具体而言则是针对那些对流美一路不假思索地全面接受,仅得其形而失其神,最终徒落俗媚的作品。争议的点更多的是在“丑”,“丑”可以理解为以古篆、汉隶为代表的雄浑遒健、率朴奇肆的壮美书风。但书家若对古篆、汉隶不明就里、过分解读,亦会落入一味在形式上雄强霸悍、标新立异的窠臼,傅山显然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其制定了前提,即建立在“不俗”的基础上,并采用了“宁……毋……”的表述。可见,与其说傅山推崇“丑”,倒莫不如说因为受政治主张的影响,其审美风格在雄强和秀美两个大方向间更倾向于前者,实则自然高古、玄妙通神才是傅山的真正审美主张与终极审美理想。

  “宁丑勿媚”的当代意义

  傅山的“四宁四毋”说作为中国书法史上的经典论断,自提出以来便争议不断,被广泛讨论、影响深远。抛却其因时代环境与个人政治主张影响而造成的局限,其论断对当下书坛显然是具有积极的指导意义的。首先,尽管傅山因人废书的言论有偏激的一面,但其强调书写者人品、修养的重要性显然是无可厚非的,有利于倡导当下书法工作者德艺双馨,在注重修炼自身专业素养的同时,强调正确人生观、价值观的树立,从而营造风清气正的书坛氛围。其次,若片面地理解傅山的书学主张,很容易造成书法审美与取法上的局限,容易形成大肆鼓吹“碑学”的优越性,过分强调篆隶的至高无上地位,而贬低传统“帖学”,忽视行草书的重要性的现象。正确理解傅山的书学主张,有利于营造当下书坛多样包容的局面。

  此外,了解傅山真正的审美主张与造成其审美主张的缘由,有利于厘清当下书坛一些颇具争议的相关审美问题,有利于打破、消解书法与其他领域间的隔阂与间隙。一是关于“丑书”的问题。“丑书”在审美视域下本身是一个伪命题,艺术的本质无外乎“真、善、美”,从没有审丑一说,无论是米芾言及的“丑书恶札”,还是傅山提出的“宁丑勿媚”,抑或当下时常提到的“丑书”,实则都是在讨论书法审美。 “丑书”一词显然源于民众对那些背离传统审美习惯的书法作品的贬斥。就艺术评论角度而言,“丑书”作为当代网络词汇,本身是大众对书坛存在的一些不良现象的质疑与批评。尽管其中民众将率朴奇肆的民间书风、碑学书风及徐渭、郑板桥、黄道周等极具个性的浪漫书风也统统归为“丑书”存在专业认知上的不足与书法审美上的局限,但整体而言大众对那些漠视书法传统、故作玄虚,一味在形式上标新立异的书家及那些低俗、媚俗、庸俗作品提出的非议显然是客观公允、有的放矢的。然书法界面对这一批评与非议,往往将矛盾归咎于大众的审美局限,并约定俗成的将“丑书”指向率朴奇肆一路的作品,强调丑书不丑,针对那些低俗、媚俗、庸俗作品则提出“江湖书法”的概念。但从结果来看,大众的困惑似乎并没有解决,甚至加剧了双方的对立。通过对傅山书学思想、审美主张的了解,不难发现,所谓“丑书”,无非是书法审美风格上倾向于雄强、古拙还是俊逸、流美,及格调上的俗媚与否,其本身并不复杂。

  二是关于当下“丑是更高级的美”的论断。尽管在生活与艺术中美确实具有普遍性和共性,但与此同时,在自然万物间及不同的艺术门类间,美又存在着个体上的差异,即不同的物质、不同的艺术门类具有其特性,简单、笼统地将世间万物的美一概而论显然是行不通的,很容易引起误解。尽管书法和自然万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书法很多时候也确实是取法自然,但书法艺术与自然的物显然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前文中苏轼、刘熙载二人所谈及的石之“以丑为美” ,认为自然界的石头千态万状、奇怪无端;就审美而言,其实想表达的是对石头奇肆质朴、自然天成的风格之美的欣赏。这似乎与书法审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与傅山的审美主张也不谋而合,但需要注意的是,石头因其自身物质特性可以凭借外形上的至奇、至怪为至美,而书法兼具文化性、艺术性、实用性,书法的形式之美只是构成书法美的因素之一,且书法因自身的艺术特性对法度的把控提出了要求,即我们常说的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此外,部分评论者以戏剧中的“丑角”以及文学中揭露、批判某一特定时期社会、人性丑恶的经典作品为例,将“丑”高级化,实则是对“真”与“丑”的混淆,正如被誉为“天下三大行书”之一的《祭侄稿》是颜真卿在得知侄子抵御叛乱惨遭罹难满怀悲愤的情境下而作的,作品看似点画狼藉,且多有涂抹修改之处,实则至情至真,观者无不恸然。由此可见“丑是更高级的美”的论断在书法领域并不适用。

  由此,在审美多元化的当下,我们应该理性、辩证地去看待“宁丑勿媚”,不可断章取义,片面理解,过度解读。书法何以为美是历久弥新的永恒话题,值得我们不断探索、挖掘、发现,对于古代先贤的相关论述,书法工作者应抱着古为今用、与古为新的态度观之,让书法之美在当下不断焕发新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