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写到大雨滂沱》
郑泽鸿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24年6月出版
《当我再次写到大雨滂沱》是福建青年诗人郑泽鸿的第二本诗集,他的第一本诗集是《源自苍茫》。这本新诗集共分四辑:“雨是海的文身”“我心略大于宇宙”“河上漂着蒲公英”“抿雪于途”。书写主题上,全书自然、情感、故乡、观物、古典彼此交织渗透,诗人用文字铸成独特醒目的风格。
郑泽鸿从惠安故土中,找到一种天然而原始的定力。小说家贾平凹曾言:“故乡是血地。”故乡在出生之际便带着母亲的血和祖先的痕迹。书写故乡不需要浓墨重彩的修辞,“故乡”二字天然便能配得上它的诗意。郑泽鸿笔下的原乡盛放了诗人的心灵,内里充满了悲悯、宽慰、热爱、痛苦等复杂的情绪,其基底则是赤诚古朴的乡情。《苏塘村本纪》《回故乡》《跳火堆》《惠安女》《洛阳桥》《与石头对话》《母亲》《星空下的手指》等诗构成了郑泽鸿的故乡诗系列。诗集中,诗人写下了一系列的“故乡人物传记”,这些传记有的如同浮雕,勾勒出清晰的线条;有的如同青铜塑像,使读者获得沉重的影像与感受。《一个苏塘村石匠的独白》写一个雕石狮子的石匠满身青灰,他锤子下使出的力包含了家庭的重担、人生的苦楚以及尘肺的威胁。《星空下的手指》写父亲干活受伤,可他坚韧地撑起了一家人的生活,不曾落泪。诗中,诗人在写苦难时娓娓道来,但平和的叙述惊动四下:“要和乡亲点亮80年代的苏塘村/而你矮小的身板/是如何撬动一根根/通天般的水泥柱?”
《苏塘村本纪》是郑泽鸿的自传,也是他成长的“心灵史”。全诗共十六节,原乡、祖制、少年、命运、家庭等维度构成诗人的心灵史。《惠安女》用白描手法,写就地吃饭的几名女工,她们皮肤黝黑,用一根扁担和两顶黄斗笠,扛下三百斤的石头。类似的乡土诗歌中,读者从中能感受到诗人的悲悯情怀,看到敏感的诗人对故乡、底层人的认同——如果是上世纪90年代的打工诗,必然会将苦难作为核心的叙事主题,可诗人并未依循常规,他在诗歌中添加了坚韧的性格、顽强的生命力、热烈的情怀,使诗歌风格并不显得冰冷无情。
比喻是诗歌中普遍而古老的修辞,托物言志、以我观物,是诗人惯用的写作手法。通过观物完成精神的升华与超越,是郑泽鸿诗歌的写作特征,《余甘》和《珍珠项链》均是如此。《珍珠项链》中能读出精神的升华:“黑夜将我包裹/让我不得不活成一颗珍珠。”余甘果味道先苦后甜,故名“余甘”。诗人将余甘果由苦酝甜的过程描述为“九死一生的甜”,“九死一生”充满顽强的生命力。《如何猜透他深邃的双眼》是一首“青春诗”,蓝色的牛仔衣,清瘦的年轻人,有着青春的气息。《鹰之歌》显现了诗歌中的北方性,读来辽阔、超然:“破开温暖的巢穴/你听,雄浑啼响/正搏击漫天白雪。” 《影雕》的主题是“劳动中的女性”,写得格外有趣,诗人将上世纪50年代画报上开山劈海和南方捕鱼的场景相互交错,属于超现实主义风格。全诗最后一句是“溅起一滴孤独的宝石蓝”,如同明亮的尾巴,洗去了全诗的繁重。清代诗人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说,写诗不可“用意过深,使气过厉”。郑泽鸿的“观物体”诗歌结构自然散漫,形式多变,气息新鲜,诗意在不经意之间旁逸斜出。
诗集中另外一些诗歌是探讨古典风格的,比如《清明》《月光诗人》等。《清明》一诗在保持古典风格的同时,也加入了现实主义要素。诗人改写了杜牧的诗句,同时将呛鼻的灰烟、从陶罐中起身的少年骷髅等要素融入诗中,多了超现实主义维度。另一首“反古典”诗歌是《月光诗人》。“一千个月亮自刎在水中/那是一千种孤独在凝望/偶然的青鸟的一声啼鸣/射落了第一千零一个月亮。”这几句诗是对王维诗句“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的现代性改写,读者可以看到郑泽鸿在写作上的独特探索:古代诗歌文本、诗人传记与现代评价等汇聚一炉,生出别样的诗意。
诗人对雨的感知颇为明亮。诗集第一辑取题“雨是海的文身”,该辑中诸多诗歌以雨为题,譬如《雨夜》《接雨》《雨水》《雨中帖》《雨中舞》等。“他在白纸上写下一句诗/雨就拍得更加猛烈。”(《雨夜》)“雨又来了/或许我就是那个在半夜/寻找自我的人。”(《灵感消亡史》)“雨水洗涤一身尘垢/叩问缺钙的骨骼/喊出五行缺水的运命//雨水是夜不能寐的/清泪一滴。”(《雨水》)“雨已熄灭不了火热的节奏。”(《雨中舞》)诗人笔下,雨充满了灵感与激情,这种激情乃是水的激情,是密密麻麻的针脚,它与海洋交织在一起,带着宏大的力量感。
水可悟道,故乡可悟道,他者和记忆中的追风的少年亦可悟道。诗人通过文字的诗兴观照,使山水与童年化成了诗学,每一首诗歌都盈满记忆之光,盈满澄明与升华。这本诗集的封底上,写着诗人沈苇的中肯评价:“泽鸿的写作从个人经验出发,及物,在场,有着细腻、敏锐的感受力和简约、凝炼的表达……”诗歌和文字的高处,“悲悯”是一直回响的主音区。书写故乡的过程中,郑泽鸿显示了一种复杂、娴熟的收束情感的能力。
《当我再次写到大雨滂沱》这一书名本身蕴含了奇妙的寓意:“大雨滂沱”是一种境界,是景色与情绪的回忆,也是诗人心底秘密的波澜。1938年,博尔赫斯父亲去世,他遂写下一首题为《雨》的诗来怀念父亲:“突然间黄昏变得澄亮/因为此刻正有细雨落下。”这首诗中,水是无限与永恒的象征。此刻的雨和记忆的雨早已交织在一起,让读者体会到诗歌超越具体时间的力量。雨水源自苍茫,灵魂归于澄明——如果说《源自苍茫》是“天问”与缘起,那么《当我再次写到大雨滂沱》旨在给出一个在人间与在世的答案——“再次写到大雨滂沱”具有博尔赫斯形而上的意义,它是具体的也是抽象的——这场滂沱大雨关乎生命美学,它发生在过去、此刻、将来,呼唤不同的时空维度——不管发生在何时,呼唤在何时,诗人将他听到的忠实地写下来,诗人以诗的形式将我们带入了私人的记忆领地,记忆在诗歌中会像水一样汇聚,湿润了乡土经验,湿润了幸福的玫瑰。最终,这些倾落的雨滴分流成句句诗行,从读者那里获得回声和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