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场飞翔,捧读钱雪儿的《钱塘女儿行》,心灵感应的第一特征,就是她在用词创造着时间的宇宙,用旅行扩展着无尽空间的想象。它是文字,但分明又是创意的跨越;它是记述,但其实更是启迪的传奇。
在钱雪儿清澈流动的语言里,首先看到的,是她的善于用词。如《游狄更斯笔下“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大雅茅斯》,那是个被她描绘成“一整匹烈烈的蓝色”的天空之色,在这天色之下,是“克制得有点寡情”的在下的雪,是这冬天的节拍在“僧侣的节制”中的时光。而随着转身,用词的转折,便一下又到英格兰夏天的海,它是“富丽的金沙灼灼”。在它的上面,充盈天空的,是“实体化的日光”。一冷一热,一拘一放,前一段克制与节制的不同意象,后一段海与日光的眼感与体感,不同的美在作者的笔下似中国水墨画般,在墨与水的相互晕染中,给诗意地化开了。
自然,散文化的写景,高手是不会平铺直叙的。作者接下来关注的,是大雅茅斯的海的细节,“风虽然大,浪并不多,或许也是这片蓝太重,连风也吹不动,给滞住了”。这是只有用心去观察,才会有此细微的觉知。而与海相连的城市,“遇了雾,天是很明净的蓝,近似于几蒸几晒后的提纯,因为蓝得太纯净了,所以更轻盈,连蓬松的浮云都快受不住,险险往下坠,成了蒙蒙的雾气”。几蒸几晒的提纯,把蓝的“过程”诗意地解锁,又给予诗意的提升:轻盈、蓬松、受不住的浮云、往下坠和雾气的蒙蒙,简直就成了一段散文诗。可见辞章有时不在华丽,而在于遣词的用心、精心的雕琢和给予它恰到好处的色彩的涂抹。于此,再回顾行文中说的那个火车站,开篇的俏皮话,在盛夏的绿色中穿越绿色的火车,“幸好,下了火车,红列车并没有给染成绿皮的”,让阅读的心绪一下调皮起来。再看作者是如何描绘美的火车站的:“火车站作温吞的土色,又或者再黄一些,是最结实最巨大的陶器。也老得像陶器了。”虽然用词并未出现历史一词,但其实历史印痕浓重的火车站,在“陶器”一词下,已经形象又富含隐喻地演绎着它的历史了。美,永远在感悟的心灵与探寻的眼光中。
人都是从平凡生活开始的,爱吃是天性。但吃讲品味,当是上了一个台阶,并给戴上了文化的光环。第二章《食之香》,是作者对食与品味之行进行生动的表达和重要的文化信息的回溯。其中让读者回味的,当是《无事饱吃饭》中,对英国菜和做菜的英国人的喷香有味的叙述。培根当然好吃,然作者在正告我们,它多脂肪,尽管“肥浓得坦荡荡”,我们也不宜让嘴和肠多和它接触。而这里的香肠,“料太足,很容易煎破了皮,吃一短根约等于吃一头小香猪”。至于那多种花式燕麦,作者又富有经验地说:那还是拣干果式的“空口吃最解馋”,因为它能让你嚼后“齿间滚过一团团酥蜜的惊雷”。由脆而雷,作者的用词,在这里是多么地放肆呀。读《围城纪念》,似乎看到了一对小小的翅膀,在花丛与青绿之间嗡嗡嘤嘤地转着。在围城里面想进想出的饮食之思,确是有一种“玄妙的糊涂”,但更多的,应该是那中国点心“淡淡的浓”和“浓浓的淡”的文字味蕾,在此卷中悄悄地盛开,那也是文化和地域背景下,一盘令人心动的什锦零食大拼盘。
英国艺术史家约翰·伯格说,观看先于语言。后二章《情之切》与《评之味》,确观在先。语言之情与切,评与味的再说,是在观后的。当然,说之后,还有释,那是情的延伸,味的扩张。先说这情之切,即在于体验,有生活的,也有生命的,不过后者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生命之诀,而是于生活中有周折的生命体验,是细微中见出真性情的那种生命的冲动和丝丝热血的微澜。换居所是如此,买房又换房,迁居异城又买房,如此的周折,每一次均会是一次生命的新体验。而对于周边的养你育你的人的叙述,则是一口素汤的温暖,不添油加醋,也不注鲜走样。犹如老树的情在纵横深土的根,纯净的白云在高高的苍穹望。令人心悸的,自然是那篇《樱花是四月的残酷》,比起桃花,“樱花却没有香,没有声音,也没什么味道,只是一点漂洗过的雪颜色,像跌进一个虚无的梦,不知何处是前期” 。李清照式的抒怀,对樱花更是对四月,带给阅读的是一抹淡淡然又抹不去的愁。这别样的一笔,也自然让我想起了日本美学家青木孝夫的气象美学之论。在一个美的状态里,樱花便是美的风景,它和自然地域加环境,也自然会形象成一种美的气象。我惊喜的是作者让它加入了“四月”,这是时间,也是季节,它融于霞、雾、雨、雪之间,于我们的眼光看去,便是审美意识下的自然美的一种。“樱花是四月的残酷”,文字隐喻和转喻着的,有着无限的延伸。这样的文字的丰富性,还在纪念金庸先生的《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中见出。在第四章《评之味》中,我自然最看好此文。这篇看起来似散淡之文,其实是在分析金庸先生的性格成长与著书经历。内有金(庸)古(龙)对比,绯闻剖析,徐(志摩)金(庸)比较,又有对衢州、重庆、杭州诸地金庸先生行踪处事的记述,更有以《天龙八部》凸显金庸先生世界观,以《连城诀》点出海宁家乡与武侠小说的故事联系。面对金庸先生之大侠品格之分析,更以“爱”“境界”“审己”三个关键词予以简括,就我的孤寡之学,在一篇短短的散文里,能如此全面素描金庸先生者,实属少见。自然,对贾樟柯、对钱钟书夫妇的人生评析,全不在一些好文之下。
综观《钱塘女儿行》,最为突出的一个行笔现象,就是“游意”的美行于其中,使集子不雷同其它的行记散文,且又饱蕴着哲思与实理。“游意”的意思,采用佛家之语,其深意在于使用文字表意,令神来之下“脱略文字相”,它的优势于行文之处,渐趋“直取精神义”的要旨特色。行者,有随想之伴,随想,又是智慧的溢香。所以,《钱塘女儿行》既是青年的,也是泛年龄段读者的一册甚佳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