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大教堂 汪瑞 摄
米兰郊区是针叶林和蕨类植物构成的点状风景,而城里则是复古的有轨电车、石子路和各大顶尖品牌广告牌大赏的天下。对于世人来说,号称时尚之都的米兰有什么?
米兰有全欧洲最美丽的大教堂,有斯卡拉大剧院,有全世界一半以上的服装大牌,有顶尖的前卫设计产品。但是对我来说,它是20年前的回忆,是看到一个长长的地铁名帕尔米贾尼诺(Parmigianino),从此记住了帕尔米贾尼诺这位样式主义画家并爱上了他的画……这个当年壮游欧洲来到意大利的第一座城市,已然蜕变成我后来常常在此坐飞机和去往意大利其他地方的中转站。
美术馆里的米兰
访学欧洲期间这已经是第四度到访意大利,终于认真看了看画。作为西方美术的研究者,我一直心中有个疑问:到底是绘画大于雕塑还是雕塑大于绘画?绘画和雕塑两者的思维方式不同,因而表现形式是截然不同的。当年学习油画,自然是把绘画放在第一位;近年来因为常去希腊,心中雕塑的分量有所增加。但是,身处米兰这个“地球之花”,绘画的感觉一下回来了。我去佩佐利博物馆观摩波拉约奥洛那幅美丽的贵族女士侧面像,没想到那里还有波提切利、乔尔乔内和佩鲁基诺。
再去布雷拉美术馆,它如想象中一样美好,馆内伦巴第和威尼托地区的北方大师作品尽数登场,它们都是记忆中留存的名作,但再次看到依然像与相爱的人初次相遇的感觉一样。布雷拉美术馆的几幅上乘佳作归属于曼坦尼亚、乔凡尼·贝利尼和弗朗切斯卡;馆内一面墙展示的是布拉曼特,这位以建筑师之名享誉文艺复兴的大师,其绘画让人惊讶;还有皮萨诺、洛托、丁托列托、科雷乔、卡纳勒托、瓜尔迪等画家的作品。
布雷拉美术馆的另一个展览重点是海耶兹,世人对这位画家的了解绕不开那件被誉为“浪漫主义代名词”的作品《吻》。海耶兹是19世纪意大利新古典主义的代表、米兰近现代美术的骄傲。据说海耶兹的《吻》实际上不只是一幅浪漫图景,彼时的意大利艺术正趋于颓势,失去了文艺复兴以来绵延数百年的地域优势,此作实际上是作者用来讽喻意大利与法国的结盟,希冀重启意大利古典绘画的复兴。
我最喜欢的还是布雷拉美术馆里弗朗切斯卡、拉斐尔和布拉曼特的三幅作品,这三幅作品所在的大厅是现代工业风。三位大师风华绝代,各有姿采:弗朗切斯卡尽显北方文艺复兴的冷淡贵气风,线条优雅;拉斐尔集意大利中部文艺复兴颜色与形式纯正之大成,尽显油画之美,展出的《圣母玛利亚的订婚》与其师佩鲁基诺的同题材作品构图如出一辙,是拉斐尔在向老师致敬;布拉曼特缚在石柱上的耶稣强壮健美,有种现代人的不羁之风。
好的美术馆需要反复去参观。第二次去布雷拉美术馆,果然看到更多心仪的大师,洛伦采蒂、布拉曼特、卢伊尼、皮萨诺、托马索……静下心来会发现更多细节,看到大师之间的互相影响、传承有序:米兰艺术从文艺复兴到莫迪里阿尼、莫兰迪、卡拉、塞维利尼,一直到今天米兰街头的广告牌和路人的衣品。可以说,每个伟大的博物馆里都藏着城市的历史和灵魂。
美术馆外的米兰
20年前第一次来米兰,对这座意大利北部最大的城市并无多少好感:它不像佛罗伦萨、威尼斯自带亲切感,也没有罗马大而无边的豪华气,更不像那不勒斯那般吵闹又热情开朗,米兰的规整格局让人有种高冷之感,它是意大利少有的建有地铁的城市,说明这里有着现代化的城市格局。曾经的米兰公国,现如今成为全世界著名的时尚之都。这次再访米兰,才渐渐领会到米兰的城市精髓——它的平静和冷漠里带有一种北方的贵族气和秩序感,不大不小的城市建制也让它得以兼具古典和现代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而古代遗存林立的佛罗伦萨,小而美丽的锡耶纳、拉文纳、帕多瓦等,很难再涵容下更多当代的东西。
在米兰,我住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酒店,窗前就是一座小教堂,印象中20年前就在维修正立面的米兰大教堂,依然没有完全竣工。这样漫长的修缮史似乎是整个欧洲古建的特色:由于其建筑结构材料承重等天然问题,自建造伊始就需要人类不断关注,在悠长岁月里不急不徐地进行各种维修与改建,似乎这才是它们被创造出来的全部意义。
意大利很多大教堂都叫作Duomo,原文意思是“圆顶”,后来引申为一座城市的主教堂。米兰大教堂也叫Duomo,然而它高耸的尖顶和裸露的飞扶拱是典型的哥特式特征,与佛城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圆形大穹顶正好形成伦巴底与托斯卡纳两个地区完全不同的风格。站在全世界最美的教堂广场前,相爱的人会相拥在一起。大教堂紧邻的伊曼纽尔二世拱廊是非常古老的购物街,这里精美的马赛克和天顶与米兰各大品牌店相映成趣。不论是游客还是路人,只要走过这条长廊,看看巧克力和小天使橱窗,都会感到人间繁华之美好。
但,米兰的时尚在哪里?米兰人没有巴黎年轻人那般文艺范儿,也不像柏林艺术家那样刻意的波西米亚放浪不羁。走在街头,你能感到他们就是行走的画中人。他们身上的蓝、灰、绿都是自带调和的调色板,与博物馆里的曼坦尼亚、弗朗切斯卡遥相呼应,他们的颜色感觉比莫兰迪灰还要高级,这是一种地方气质。从他们有条不紊、抑扬顿挫的意大利语里,你能感受到:这就是米兰,这就是米兰人。如果说在欧洲,北方艺术尚真,南方艺术尚美,那么介于南北之间的米兰人,可以说有着真实而优雅的美。
达芬奇前前后后在米兰待过17年,且在此地创作了《抱貂女士》和《最后的晚餐》。米开朗琪罗生前最后一件雕塑也留在城中斯福尔扎城堡,这是这位艺术天才四件《哀悼基督》里的最后一件:时而光滑时而粗粝的刀凿大理石表面,让人忍不住产生疑问,是米开朗琪罗没有来得及完成,还是他刻意留下的痕迹?这件已经走向抽象的作品,是否也是他终其一生都在纠缠挣扎的世俗与宗教信仰间斗争的灵魂再现?
回到此次重访米兰自己心中的那个问题:我是以雕塑的眼光还是绘画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的?我衡量美的角度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在众多文艺复兴的大作之中,在哥特建筑繁复豪华的结构美里,我们能够感觉到现代艺术似乎就像米开朗琪罗石头中的人形,一点点随着时代而呼之欲出,终于在20世纪得到了肯定的响应。回看自己在米兰时写下的话,是自嘲,也是勉励:在欧洲愈久愈觉得自己距离学术越来越远,距离艺术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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