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其实心里有很大的遗憾。2023年3月开始关注这个邮轮环球游项目,随后报名、交费、办相关国家的签证。当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2023年10月,巴以冲突爆发,原本在航行计划上的以色列、埃及、沙特等目的地随即被迫取消。无奈中,只能说,再见,金字塔!再见,耶路撒冷!愿你们平安。
终于出发了,从北京经巴黎转机巴塞罗那登船。从北京至巴黎的航线我飞过多次,印象里只需9小时左右,这次却颠簸了12个小时。邻座提醒我,因红海区域也不太平,为安全起见,飞机只好绕行。
于是,在疲惫中不响。
这个世界怎么了?人类怎么了?从舷窗看向天际,云层仍然洁白而柔软,阳光依旧灿烂而炽热。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但,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俗语有云: “祸兮,福之所倚。”改变后的航线把西班牙变成了重点目的地之一,使我得以游览了地中海沿岸几个美丽的西班牙城市,更重要的是,有幸近距离接触观赏了高迪、达利、毕加索三大世界级艺术大师的艺术成就,也算是大饱眼福。在马拉加市的街心花园,和毕加索的铜像合影,我的手扶着铜像的臂膀,依稀觉出一种温度,那是艺术的温度,更是世界的温度,尽管有那么多的地方战火纷飞,但这温度是永恒的。
我因此而坚信和平。
今年1月7日,我自巴塞罗那港口登上诗歌号邮轮,开始了125天的航程。据说全船两千多名客人来自48个国家或地区,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融入一个国际大家庭,9万吨排水量、14层楼高的巨轮是我们暂时的快乐家园。我们要在一起吃喝住宿,一起上岸游玩,我们彼此好奇地观察着,也尝试着相互交流。残酷的战争此刻似乎远离了我们,这里俨然就是一艘和平之舟。
时间就在这样奇特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尽管语言大多不通,但免不了彼此的小接触。特别是赶上连续多日不能下船的航海日,大家都聚在甲板上、餐厅里、泳池中,低头不见抬头见,许许多多有趣或无奈的细节就在其间发生了。
过去看外国人,大概只是一个概念。曾经有一段时间参与接待外宾的工作,事前都会有外事部门来郑重告知,对方是什么身份,政治背景如何,个人喜好如何,甚至酒量大不大,等等。这样的了解虽然粗浅,但足够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幻化成桌面上的几张基本资料。见面时,彼此都西装革履,文质彬彬而不苟言笑。到把酒言欢的环节,也是放不开的。
而到了邮轮上,中国人也好,外国人也罢,职级、地位、财富,统统退居幕后,淡化成一缕烟云。尤其是那些“老外”,大花裤衩穿上了,人字拖踩上了,五颜六色的墨镜戴上了,他们顿时像换了一个人,变得可爱了许多。据说为了回家可以向亲朋好友炫耀自己的休假,他们还特别喜欢晒太阳,为的是把自己晒黑。天气好时,甲板上到处都是晒得棕红的身躯。
外国人和中国人从健康方式上就能看出很大区别,他们喜欢晒,中国人喜欢跑。每天清晨,在甲板上慢跑或快走的,大多是中国人。但人是会互相影响的,慢慢的,也有外国人开始跑,或跟着音乐学打太极拳。但跑步的外国人大多也袒胸露背,女的三点式,男的只穿个游泳裤。
健身房里当然不分中外,但那大多是年龄偏轻的男女喜欢的运动。而邮轮上多数是老年人,这一点倒是中外一致。据了解,旅客中年龄最大的已近九旬,谁见了都竖大拇指,也可见邮轮确实是符合老年人的旅行方式。
日子一天天过来,彼此便都多了些了解。于我而言,最大的感受是发现外国人也是性格各异的。有高冷的,见面永远目不斜视,绝不理你。有热情的,进了电梯就说哈啰,用听不懂的语言和你搭讪,然后自己把自己逗得哈哈笑。有一回坐摆渡船上岸去,对面坐个法国老人,高兴地告诉我他去过中国,然后说出一串地名,浓重的口音只能猜,但听出了上海和北京,顿感老爷子很亲切。
看来,人与人之间多接触,才是消除隔阂的办法。我相信那些冷漠的主儿,应该是没来过中国的。反过来也同样,不常出国的中国人,也可能会对外国人有误解,有隔阂,甚至有偏见。这个世界今天如此纷繁复杂,也许我们应该想得多一些,也做得多一些。从观察开始,进而平等接触,人与人之间,总有些能引起思考的东西。
偶然和一对老夫妇坐在一个餐桌上。虽是便餐,两个人却穿戴讲究,尤其男士,衬衫笔挺,领口袖口都扣得严严实实,这在满船的外国人中倒显得有点儿另类了。老两口吃饭的状态只能用优雅来形容,慢条斯理,不苟言笑。饭菜吃完,用剩下的面包把盘子擦得干干净净,擦得像没用过似的。这种老派的绅士风度,甚至让我猜测他们是某个国家的贵族。
可惜这样的从容雅致,如今也已罕见了。在圣赫勒拿岛上游览时,小教堂的门口有个老奶奶,慈祥地邀请我喝杯咖啡,我婉拒后,她用纯正的伦敦音笑着说:“祝你今天愉快。”如此慈祥,也让我印象深刻。动荡不安的世界,太需要人类对自己的约束和对别人的良善了。
在甲板上偶遇一对中国老夫妇,女人腿脚不便坐在轮椅上,每天清晨,她的丈夫便推她在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为她按摩腿部。清晨的海风把阳光吹洒在他们身上,让我无比感动。无独有偶,在晒太阳的外国人中,也有这样的一对夫妇,只不过坐在轮椅上的是男人。他们总呆在角落里,男人沉默不语,而女人的眼睛总温柔地投在他的身上。这一对夫妇衣着朴素,皮肤黝黑,显然是攒下了辛苦钱出来看世界的。看着他们,我的心情会莫名的好起来,仿佛看到了某种希望。
也有怪人。有个日本老人,总把自己关在舱房里,邮轮到港也不出门参加上岸旅游。据他的同伴说,老人早就设计好了身后事,将来会把骨灰撒进大海,这次出来是为了提前感受大海的气息。这样的旅行,有些苍凉,有些唏嘘,更有些日本人独有的玄学意味,让人无语,只好不响。
日子久了,船上也会有故事。邮轮虽大,于人而言空间还是小的。恩恩怨怨的纠缠,拉拉扯扯的争竞,有同舱旅客为条毛巾而爆发的矛盾,也有男与女之间莫名其妙的情愫。有个坐轮椅的男士,自称身价过亿,但性格怪僻,行为乖张,和谁也合不来。结果有一天失足跌倒在爬山途中,大家竟冷眼旁观,谁也不敢帮,或者不想帮。“轮椅哥”伤重住了院,中途退出了旅程。还有一位半途而废的老太,在南非某城市被抢劫,护照、手机全没了,只好黯然回国。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邮轮的旅程已经过半,正从巴西里约热内卢出发,驶向下一个港口。想了想,决定最后写出两个人物,两个小人物。
丽萨是餐厅服务员,是个胖胖的菲律宾女人。丽萨脸上总带着很真诚很爽朗的笑容,待人热情之极。我们桌上有位四川老太太,初次见面丽萨便管她叫妈妈。老太没来吃饭,丽萨会关心地问:“妈妈呢? ”妈妈来了,她会迎上去和妈妈热情拥抱贴脸。相处久了熟悉起来,丽萨会拿出她的全家福照片给我们看,我们惊讶地发现刚刚四十出头的丽萨已经当了外婆。有人感慨说,东南亚女性是最吃苦耐劳的,她们早早就担起了生活的重任。
黑皮肤的吉米是客房服务员。刚认识他时,我觉得这小伙子有点儿小狡猾,他总问我对他的客房服务满意不满意。问了几次之后我醒悟了,原来他是在暗示我给小费。给了小费之后,他果然热情起来,还主动告诉我虽然他是马达加斯加人,但他有中国血统,他的外公是中国人。我对他的说法半信半疑,可他学说的几句中国话,虽然听不出什么意思,却明显是粤语发音。查了下资料,马达加斯加最早的中国移民,果然来自广东,且多是顺德人,当然那还是清朝时的故事了。马达加斯加虽是世界上相对贫穷欠发达的国家之一,风景却极美丽。我们在马达加斯加游玩的那几天,勤劳快乐的吉米情绪低落,显然,船虽靠岸却不能下去,吉米大概是想家了。
的确,乘载着两千多名游客的邮轮,全靠着像丽萨和吉米这样的工作人员的辛勤劳作,才能保持正常运转。据说船上的工作人员也有一千多人,他们也来自世界各地,其中中国籍的有20多人。他们快快乐乐地生活,勤勤恳恳地工作。船过赤道的那天,船方组织了海神狂欢,他们又扮演各种海神水怪,和游客们一起尽情歌舞,撒纸花,扔蛋糕,把人推到游泳池里……那一刻,人们忘记战争,拋弃痛苦,突破隔阂,而我想,希望我们的世界,就像这艘邮轮一样,永远载满和平。
丽萨没什么大抱负,她只希望她的外孙快乐长大。吉米的愿望也很现实,他希望他的国家摆脱贫困。正是这些普通人的朴素愿景,让这个星球永远都有希望。
这希望的顽强,却如我最喜爱的南非开普敦的知名景点桌山。这张“上帝的餐桌”,悬崖峭壁,顶上却是一马平川。有勇敢的攀岩者不走寻常路,偏要从峭壁上攀援而上。他们付出的汗水甚至生命,让这座山有了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