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记工人村
栏目:大地
作者:刘醒龙  来源:中国艺术报

  随着信息社会的到来,工业社会越来越多地以过往的形式融入人们的生活中。工人村就是一例,凡是有过发达工业历史的城市,几乎都有地名叫工人村的。就像城市最繁华地段名叫放牛坡,全是混凝土的街道叫作一只船,除了房子还是房子的小区叫作十亩地。成都这里的工人村,位于金牛区,我们去时,离工人村很近的凤凰山体育馆,刚刚为音乐人刀郎举办过演唱会。与轰轰烈烈的流行音乐不同,工人村是另一种美——这种美,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引起哪怕小小的轰动,而只会深深地往下扎根,然后生长出千家万户的温馨日子。

  工人村的缘起,不会早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

  再早的时间里,工人在这个国家的地位甚至连农民都不如。在远离工人群体的乡村,农民或多或少还有点土地,可以耕种,可以养家糊口,还可以来一点点再苦再累一家人也在一起的小小天伦之乐。工人则不一样,除了一身肌肉,满手老茧,再也没有其他财物,工厂是老板的,车间是老板的,机器是老板的,相关原材料也是老板的,所谓的身手技术,哪怕是独一无二和无与伦比,一旦没有了老板,就会打回原形,成为一无是处的笨拙废人。那时候,有两样东西格外盛行,第一是罢工,工人被欺诈得太厉害,实在忍无可忍,退无可退,便邀约起来,将机器停了,厂门关了,以逼迫老板将可怜的一点点薪水,再增加可怜的一点点;将危机四伏的工作环境改善一些,甚至都没有要求达到危机三伏,而只需要达到危机三点八伏、三点九伏就行。整个十九世纪,从工人成为一种群体到被称为一个阶层的前五十年,工人们每每提出的最低要求,在当时多是进一步退半步,隔上一阵再巧立名目,将暂时没有退的那半步变着花样退了回去。这种情景,在以严格写实著称的“鲁郭茅巴老曹”几位前辈先师的文学作品中,都有生动写照。第二是棚户区,那些年代里,但凡有工厂出现,相伴相生的便是供工人居住的棚户区。一九三八年日本侵略军围攻武汉,死人无数的第一场大火,正是侵略者从飞机上投下炸弹击中江岸一带的棚户区所引发的。近代历史教科书中浓墨重彩地记述的“二七大罢工”,就是由居住在那一带棚户区里的铁路工人举行的。如此著名的铁血行动,最终也没有改变棚户区里的每一间棚户及其主人的命运。

  变化缘起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随着国运的改变,工人的命运也发生巨大改变。在成都金牛区,一九五三年由苏联人设计、在当时显得格外洋气的一片街区,经历岁月洗礼又重现不一样的风采,曾经叫工人村,现在仍然叫工人村。世事变迁,人间更迭,现如今居住在这里的人,并不是全都与工厂相关,也不是名副其实的工人,然而,在这些房屋还散发着新房的气息就乔迁入内的第一代房主,绝对是那个时代最扬眉吐气的普通工人。历史长河迈过一九四九年这道惊天动地的门槛后,整个中华大地上的工人阶层,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已经尝到当家做主的幸福滋味。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去“二七大罢工”纪念馆附近的街区,看望由普通工人变身为写作者的朋友,那地方也叫工人村,那儿与成都金牛这里的工人村差不多同时修建的上百栋楼房,从一楼到顶楼统一由红色砖块修砌而成。几十年过去,工人村仍旧是武汉三镇的地标。回想当年,成千上万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下班后离开车间,步行走向家中,那风景绝对是地球上最美和最幸福的。在朋友的家中,不由得谈起自己当工人的那些年所居住过的房屋。作为经过乱纷纷特殊十年后新招录的青工,自己上班的生产车间都是用黑色油毡搭建的,那用红砖修砌的楼房,宛如梦中才能得见的天堂。新进厂的青工们的宿舍,是一座建到半截的汽车修理车间,在所有人眼里已是奢侈享受。汽车修理车间的内墙和外墙还没有粉刷,北风一吹,墙缝里的沙尘便落满床铺。这样的“奢侈”只享受了一个月,汽车修理车间忽然在大风中倒塌了。一群年轻人只好在工厂食堂里支起自己的床铺。时间不长,食堂的山墙发生明显的倾斜。这一次,我和我的青年工友有点因祸得福,搬进了用于政治学习的会议室。搬进会议室的第二天,我就用报纸加竹竿,糊了一个隔间,将自己的床小桌遮蔽起来,形成走上社会之后,属于自己的第一间“房间”。会议室的房屋是用红砖砌起来,既结实又宽敞,虽然挤住了二三十人,在那个年代,给人的感觉仍然很舒适。这种得来不易的舒适,像种子一样,深深埋藏在心里。多年以后,在对武汉郊区的一所房子进行装修时,我毫不客气地推翻了装修公司对客厅的主题墙所做的造价十万元的设计,根据自己的念想,指挥装修工人用红色砖片在正面墙壁上粘贴出一面所谓的主题墙,全部花费没有超过五百元。这些年,无论是同龄人,还是后来者,见过这面主题墙的,虽然说法各有不同,用的都是赞语。我当然明白,是当年种在心里的种子生根发芽并开花了。

  第一次让自己心生安身立命的感觉,这影响是深远的。在任何地方,只要见到用红砖砌成的房子,那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安全感便油然而生。武汉江岸的工人村是这样,成都金年的工人村是这样,只要见到这样的屋子,就想着能不能进屋看一看,坐一坐。

  或许还有被叫做村的缘故。天下都是由一个个村组成的,村是人的出发地,也是落叶归根所在。即便如此,放在日新月异的当下,那些喜欢府和邸的建筑行业大腕,谁会放下身段将大片新建的街区称为踏踏实实的村呢?

  “工人村”形象而精确地描绘出那个时代,普通人的命运的变化图谱。“工人村”含蓄而明确地表达了,从农村到城市,从农业到工业,从农民到工人的过程,宛如青铜重器上的铭文,简要而清晰地记下历史进入新时代时所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革。漫步在城市中央这片街区,经过新的改造,楼上楼下,里里外外,全都有了当下社会审美的特质,包括最受孩子们喜欢的滑梯,从楼上自家门口钻进去,一口气溜到楼下的院子里。而最具审美意味的还是一座座透着历史浓情的红砖小楼。一处街角拐过,就会遇上一种熟悉却不失新颖的风情与风尚。当年的红艳被岁月风尘遮盖后,渗透出来的风采,反而比那些冠以先锋前卫名义的创意更容易撼动人的心性。那些褪了色的小小楼宇,与用新时光,新材料,新技术建成的高楼大厦相比,让人更容易沉浸其中。

  站在工人村的一处楼顶,仿佛听见几万名“刀郎”在凤凰山体育馆内外齐声高唱:“我真怕自己哪天倒下谁撑这个家,我真怕自己老了病了没人会牵挂,我真怕自己拼命赚钱养不起全家,我真怕自己倾尽所有没人在乎啊……”在工人村这里听这样的歌声,肯定会心生许多念想,有为工人村的前世今生而庆幸,更有对出现更多工人村的期盼,让更多歌声里不再有“真怕”,而替换成一些如同工人村这里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