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有一种力量,让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我立时宁静下来。夏日午后的阳光,在微风的轻轻吹拂中,缓慢起舞流动,明灭闪烁的光洒了满空满地。同来的著名书法家、作家、文化学者张兼维老师,指着大门上边的“彦堂”二字有些庄肃地问我:站在这里,你是否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我边点头边大声道:是啊,太不一样了!然后,就急切地用手机自拍,似乎只有这样自己才不虚此行,而那些岁月深处的场景和故事,能是这些留影可回放的吗?
董作宾,字彦堂,号平庐,出生于河南南阳,为殷墟发掘第一人!虽然,我早就知道先生的故居与我同城,却不清楚它就在市工农路中段,以致今日才来拜访。我来了,来得太迟,又两手空空,仰望着大门旁凝重的“董作宾故居”的牌子及与之对应的“河南省文物保护单位”的字样,我立时有些站立不稳,为自己迟来了这么久而满心愧疚与羞惭,人在漫不经心的潦草生活中,会失却多少的机缘和美好。
进门,一株硕大的芭蕉,葱翠蓊郁,骤然绿了目光,心也随之绿意氤氲;纷纷拥围来的阳光,在宽长的蕉叶上跳荡出浓浓淡淡明亮的绿,是要回应或昭示些什么吗?抚摸着叶片,李商隐的诗句倏然涌上心头:“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诗人借物抒怀,以芭蕉喻心上人,写他们相思不见、异地同心的无边哀愁。看来,这世间原本就没有所谓的诸事如意恒久顺遂,命运也从不曾为谁提供过永远的万运亨通和圆满完美,也正因此,才有了不懈的努力和创造,有了美好的愿望、期待和祝福。而蒋捷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却写出了在风又飘飘,雨又潇潇,春去夏到之时,芭蕉叶绿,樱桃果红,花落花开,大自然可以年年盛而衰、衰而盛,可人呢?青春不再,生命垂垂老矣,直到衰败凋零,唯有争分夺秒,最大化地不靡费虚度光阴。我宁可将这株芭蕉想象成它一直就在这个院落,记忆并见证了先生从出生到成长的童趣、心志和抱负。那时候的先生可有过“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的慨叹?叹过之后,是志向远大的发奋苦读,是一腔满满的家国情怀,是要挺身为这个国家和民族做出事情!多少个雨打蕉叶的夜晚,窗外芭蕉窗里灯,点滴叩蕉心欲碎,他惆怅忧思,辗转不寐,重重思虑和想望将先生重重包围……这俨然绿剑般指向天空的片片蕉叶,曾承载了先生怎样的情感和寄寓?院子里一棵无花果树、一丛青竹、墙上一些藤蔓,也都流泻着深浅不同的绿,阳光透过罅隙,洒一地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光斑,这情景与我想象中的样子很是契合,我亦认定先生出生前它们就已生长在这里,虽然树不很大,竹不算硕茂,藤蔓也不沧桑,可那又怎样?它们最是理解和领悟先生,此时,我与它们相遇,它们就是一种永久的存在和象征。
这是一处具有清末民初建筑风格的砖瓦房四合院,整体布局严谨,结构稳固,体现了中国传统建筑的对称之美。青砖砌墙铺地,青瓦覆盖屋顶,给人以朴素、大方、淡雅之感。庭院宽敞整洁,宁馨优雅,安谧静美,这儿也曾是中共鄂豫边临时省委机关旧址。青葱岁月中,那些与先生相识相熟,常喜欢来院子里探访的白云、鸟雀、明月、清风、夏雨、秋霜、冬雪、春光都无不亲见了自幼就聪颖勤奋的先生,那非同寻常的天赋灵慧和宏愿抱负。正是从这儿出发,他考入北京大学,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成为著名的甲骨学家、古史学家、具有开创性和奠基性的一代宗师。他与郭沫若(鼎堂)、罗振玉(雪堂)、王国维(观堂)被学界称为著名的“甲骨四堂”,他的《殷墟文字甲编》《殷墟文字乙编》《甲骨文断代研究例》《卜辞中所见之殷历》《殷历谱》以及中英文对照的《中国年历总谱》等重要著作,对研究中国古代历史和文化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我们在先生正房的厅堂品茗,对先生深深的赞佩和崇敬,使流水般的话语不时荡起欢声笑浪,快速驱除掉久积的狭隘、浮躁、忧郁、哀怨和伤痛。是时候了,我们确然需要遗忘一些什么,坚守和挚爱一些什么,不能无所用心地等待,更不能心灰意冷地放弃,唯有行而不辍,时间不会忽略任何人的努力。
我在屋里踱来踱去,深感空气中流动着浓郁的智性与神性,在这儿喝茶太庄重神秘了,那种突如其来的清新脱俗,直让灵魂跃升飞翔。入口的白牡丹茶色泽淡黄、香气氤氲、滋味鲜爽,果然是白茶中的上乘佳品!这是茶吗?我轻轻摇晃着杯子,如梦似幻,过往的时光纷至沓来,我分明喝出了清逸颖慧与雄浑壮阔,喝出久已不曾感受到的甘醇和诗意,内心涌起大片大片的感动,恍若听到急流飞溅,雁鸣长空。我生怕因不慎而打破了什么,深感自己是那样庸浅、贫乏和苍白,被一腔的崇仰和敬畏深深攫住。
说不定我们现在喝茶的位置,正是当年先生常坐的地方呢。兼维老师的话语令我骤然目光四射,一阵急切寻找,感觉这桌凳,这房屋,这院落,这儿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无不留有先生的印痕和体息,他的天真和成熟、好奇和深思、快乐和忧伤、欢笑和眼泪,一切都为时间所建树。此刻,寂静是最强的声音,恍惚间,我手持一枚燃烧的云朵,奋力而又隐秘地飘荡在蔚蓝的天空。常来这里走走看看,相信每一次都会有新的收获。张老师的声音将我从天空拉回大地。
我应答着,内心却特别惭愧不安,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今天才第一次来此造访,厚厚的日子里因无知和愚昧而留下的太多荒芜与空白,是任什么都无法弥补的啊。
令人无比欣慰的是,在故居工作的琴师告诉我,时常有老师和家长带着学生们来这儿参观、写文章,那些文章都写得很好,有的还获了奖,这种潜移默化的慧泽和影响,已成为一种鼓舞青少年成长的力量。
先生的故居,见证着他的生平及在学术领域的卓越成就和重要贡献;先生的著作,是智慧的结晶,更是留给后人的宝贵财富;先生的精神,将照亮无数后来者的学术之路。蓦然,仿佛不同时空的美好事物都积聚而来,一切都那么亲切、默契、高昂、丰瑞、祥和与美妙,没有什么是遥不可及的,一同回归再一同出发,永恒的春色就是这样绽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