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像一把凌空张开的巨伞。无论寒暑,每日清晨,栖在枝头的鸟儿便开始唱歌,啁啁啾啾,叽叽喳喳,美妙婉转的歌声将我们从酣梦中唤醒,一天愉快的生活就此拉开帷幕。
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听父亲说,这棵树是祖父的曾祖栽种的。想到这是先人送给我们的一份厚礼、留给我们的一份念想,我们就对这棵老树充满深深的感激,看它的目光就格外温柔多情。尤其是风起的日子里,老树枝叶相触,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在我们听来,就像一位阅尽沧桑却永葆童心的老者发出的爽朗笑声。
盛夏,老树浓密的枝叶洒下一地浓浓的绿荫。我和妹妹便在绿荫里读书写作业,母亲在缝补衣物,父亲在挥毫泼墨练习书法。老树端庄威严,沉静不语,好像是一位贤德的长辈注视着我们。因为有“老者”监督,我们兄妹二人就格外认真,父亲也特别专注,就连母亲缝补衣物的针脚也整齐细密,分外美观。
花开的时候,米白色的槐花一嘟噜一嘟噜地缀满枝头,黄绿相间,甚为好看,小院便终日笼罩在淡淡的香气中。这时的老槐树显得富足华丽,颇有几分身怀宝藏心满意足的风采。风儿轻轻掠过,花儿簌簌落下,落到我们的书本上和头发上。妹妹扬起粉嫩的小脸,张开手掌,迎接从天而降的精灵,欢呼着,雀跃着,“下雨了,好香的雨!”我们都被妹妹活泼顽皮的样子逗笑了。母亲起身进屋,端一个盆子出来,捡拾起地上的槐花来,我们知道晚上可以吃到香香甜甜的槐花饭了。
晚饭时,我们在槐树下大块朵颐,放下饭碗,摸着滚圆的肚皮相视而笑。父亲问:“孩子们,槐花饭好吃吗?”
“好吃!”“好吃!”我和妹妹抢着回答。
“那是不是该对老槐树说些什么?”父亲微笑着说。
就在我和妹妹沉吟不语的时候,母亲提醒我们,“你们天天背古诗词,那就背上几句写槐树的古诗献给它听。”
“落花时节槐树香,飞絮飘扬似雪花。”
“枝繁叶茂绿荫浓,槐树成荫草木空。”
“迎风舞动槐花落,遍地金黄犹如雨。”
“昨夜明月抚槐枝,阵阵微风拂旧书。”
我和妹妹你一句我一句地背诵起来。父亲频频颔首,母亲也高兴地点头。我们一边背诵诗句,一边走到槐树旁,拥抱着它,抚摸着它,把脸贴在老槐树苍老粗糙又清凉的肌肤上。那一瞬间,浓浓的感恩之情在我们心中汩汩流淌。我们紧紧抱着槐树,久久不愿松开。
后来,只要父亲在家,我们就求他打来井水浇灌它。即使是在最干旱的日子里,其他树木叶子打了卷了,终日无精打采垂头丧气,而老槐树依然苍翠青绿,花开得依旧稠密馨香。邻居们都说:“这槐树生在你家有福哩。”父亲笑着回答:“先祖留下的,不敢不珍重呀。”
六年前的夏日,父亲缠绵病榻,被病魔折磨得形销骨立,最后弃我们而去。说也奇怪,尽管我们仍然精心照料,但那一年老槐树竟开花很少,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朵,模样又瘦又小,毫无昔日芳华。也许是老树有灵,在用拒绝开花的方式来表达对父亲的思念和哀悼。
时光如奔马,如猛浪,奔腾不息。父亲辞世后,我和妹妹都离开了老家,漂泊到了千里之外的异乡,在钢筋水泥构筑的丛林里艰难生存追寻梦想,但我们须臾未曾忘记那棵先祖种下的给予我们很多甜蜜和庇护的老树。只要有假期,我们都要奔波千里回到故园,像久违重逢的亲人一样,一一上前与老槐树拥抱。回想起在它身边度过的有父亲陪伴宁静祥和巧笑嫣然的幸福时光,几多甜蜜,几多酸涩,像温柔的海浪舔舐着我们的心。我们笑着,笑着,泪珠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