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巧玲的“义”与“文”
栏目:钩沉
作者:向谦  来源:中国艺术报

  今年是梅兰芳诞辰130周年,由中国艺术研究院、国家京剧院、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馆、梅兰芳纪念馆和江苏省泰州市人民政府共同主办的“梅艺今辉——纪念梅兰芳诞辰130周年展”日前在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馆举办。展览展出200余件与梅兰芳艺术人生密切相关的展品,包括手稿、书画、古籍、戏衣、戏单、乐器、唱片等,其中大部分为首次对外展出。

  在200余件文物中,有这样一部一百多年前的日记十分重要,从中可以看到梅兰芳先生祖父梅巧玲的故事和艺术喜好,也是较为鲜见的记载有梅巧玲先生的珍贵史料。这部日记就是李慈铭所著《越缦堂日记》。李慈铭(1830-1894),初名模,字式侯,后改名慈铭,字伯,号莼客,其室名“越缦堂”,晚年自署“越缦老人”。浙江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晚清官员、文史学家、学者、文学家,曾以诗文闻名京师。光绪六年(1880年)中进士,补任户部江南司资郎,累官山西道监察御史。其学识渊博,承乾嘉汉学之余绪,治经学、史学,蔚然可观,被称为“旧文学的殿军”。李氏一生勤于治学,几乎日日记事,从咸丰四年(1854年)至去世时累积存有七十余册日记手稿共九部之多,其中就包括《甲寅日记》《越缦堂日记》《孟学斋日记》等,日记中记有大量的朝野见闻、人物轶事、社会风貌等内容;又有大量的读书札记,涉及经史子集各部;同时还有关于名物考证、书画鉴赏等内容,及著者自撰之诗词等作品,《越缦堂日记》与清末的翁同龢著《翁同龢日记》、王闿运著《湘绮楼日记》、叶昌炽著《缘督庐日记》齐名,也被誉为“晚清四大日记之首”。在这样一部重要的日记中曾经于光绪八年(1882年)十一月初七日记载了这样一则往事:

  “孺初来,敦夫来。是日,四喜乐部头梅蕙仙出殡广慧寺,闻送者甚盛。下午,偕两君出大街,至其门首观之,则已出矣,遂雇车归。蕙仙,名巧龄,扬州人。以艺名喜亲士大夫。余己未初入都时,曾一二遇之友人坐上,未尝招以花叶。及今二十余年,邂逅相见,必致殷勤。霞芬,其弟子也。余始招霞芬,蕙仙戒之曰:‘此君理学名儒也,汝善事之。’今年夏,余在天宁寺招玉仙。玉仙适与蕙仙等羣饮右安门外十里草桥。蕙仙谓之曰:‘李公道学先生,汝亦识之,为幸多矣。’此曹公议远胜公卿,然余实有愧焉。自孝贞国恤,班中百余人失业,皆待蕙仙举火。前月十七日,骤病心痛死。其曹号恸奔走,士夫皆叹惜之。蕙仙喜购汉碑,工八分书,远在其乡人董尚书之上。卒时年四十一。蕙仙后更名芳,字雪芬”(《越缦堂日记》第三十九册)。

  从文中可以看到,梅兰芳先生的祖父梅巧玲逝世于光绪八年(1882年)十月十七日,十一月初七日出殡,因为其名列“同光十三绝”,当天送殡者众多,包括李慈铭都想去送一送这位“故人”。梅巧玲之所以受到李氏的“青眼”,其中还有段不经意被人发现的小过往,隐藏于这段日记文字中。李氏记载其刚到北京之时(咸丰己未年,即咸丰元年,1859年)就已经与梅巧玲相识,当时的李慈铭还是位名不见经传的士子,在两人二十多年的交往中,每次邂逅相见,梅巧玲必然殷勤相待。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李慈铭早年于京城“北漂”之时,过得并不如意,直至同治九年(1870年)41岁时中举,再至光绪六年(1880年)51岁时中进士,李氏在京城方才站住脚跟。但是无论其人生经历顺逆与否,梅巧玲都丝毫不在意,在二十二年的交往中对李慈铭始终善待有加,颇多尊重之意,誉之为“道学先生”。李慈铭特意记载,梅巧玲对自己的评价比一般的官员都要高,可见二人相交相惜之情谊。而且,在光绪五年(1879年)慈安太后(即清文宗孝贞显皇后)逝世后,一切娱乐活动被迫停止,四喜乐部的百余人皆等待梅巧玲召集演出。从中看出,不仅在梨园行中梅巧玲为乐部领袖,在士人之间也颇多赞誉,巧玲足担“义伶”之名。关于梅巧玲之“义”在其他的一些资料里也能见诸一二。在清末殿春生所著《明僮续录》中有这么一则记载:

  “巧玲者,字蕙仙,景龢主人也。齿加长与倩比肩者,皆其后辈。色艺不具论,论其轶事。蕙与某公善,居久之,某公得监司,贫无以治装,蕙贷以资,且不责劵。某公强予之。囊橐既具,未成行而某公殁。会吊日,甫辨色,蕙遽至,人谓为索逋来也,相愕眙。蕙入帏哭且拜,探怀出劵就烛焚之,大恸去。今之古人哉,乃于伶也一遇之。嘻,异矣!”

  上面记载中可以看到,梅巧玲对朋友的帮助丝毫不求回报,全凭义气相交。其“焚券”行为传喻士大夫及梨园之间,在梅兰芳口述的《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还有这段往事的记载。梅巧玲的诸多善行义举已经超脱于普通梨园伶人,传颂于梨园行内数十年,俨然“一代义伶”。

  所以,当梅巧玲于四十一岁时突然去世,令梨园行内众人号恸崩摧,士大夫间多有所叹息,足见其在当时的影响。这也对梅兰芳的一生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虽然梅兰芳出生与梅巧玲逝世相距12年,但是关于爷爷的故事始终传颂于家庭与梨园行之中。并且,正因为梅巧玲一生义举甚多,对梅兰芳的学艺也多有帮助,许多名师曾经受惠于巧玲而对梅兰芳多有照拂。

  关于《越缦堂日记》的记载中,还有一些值得研究的内容,其中记有梅巧玲喜欢购买汉碑,擅八分书(即汉隶),被李慈铭夸赞“远在其乡人董尚书之上”。文中的董尚书即扬州江都邵伯镇人董恂(1807-1892),历任户部尚书、兵部尚书,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全权大臣。董恂的书法与梅巧玲的书法孰高孰低,此中不过多讨论,但是梅氏的“喜购汉碑,工八分书”“工隶书,精鉴金石”(邗江小游仙客著《菊部群英》载)值得仔细探究。梅巧玲为泰州人(清属扬州),所以关于他的记载都为“扬州人”。在清中期之后,因乾嘉学派的重要分支“扬州学派”对于金石学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其中汪中、阮元等诸多学者在古文字的考释与金石碑帖的鉴定多有着力,且清中期之后的清代隶书大家吴廷扬(先字熙载,后字让之)亦为扬州仪征人,长期居扬州市内,对当时扬州地区的书法和金石学影响甚大。故乡的学派和金石学的文化对梅巧玲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所以,他一生钟爱金石汉碑、精鉴定,能作一手不错的隶书,这也使其在士大夫间深受器重,令其不同于其他艺人而多出几分文雅之风。这一文雅的喜欢,也影响了梅家几代人,巧玲二子梅肖芬擅绘兰花,被誉为“写兰有板桥道人风致”(见王韬著《瑶台小录》)。梅兰芳一生也雅好丹青,在其蓄须明志,不再登台唱戏之时,便以鬻画为业补贴日常用度。

  从《越缦堂日记》中,可以看出梅巧玲的“义”与“文”,这两点对梅兰芳一生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梅兰芳身为一代宗师,其对梨园行的贡献和众多艺人的照顾是有目共睹的。而在艺术上,梅兰芳转益多师,与众多著名艺术家相知相交,王梦白、齐白石、徐悲鸿、吴湖帆等艺术大师皆为梅家的座上客,对不同艺术门类的探索和学习,令梅派艺术达到“至臻至善美轮美奂”的艺术特点。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文献馆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