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首府库尔勒出发，汽车向巴音布鲁克草原迤逦驶去。穿过两山夹峙的山谷，眼前豁然开阔起来。辽阔广袤的大草原一望无际，青草、蓝天和白云在天地相接处交汇，顿觉天高地阔，苍茫雄浑。
远远的雪山忽地跳入眼帘，我引颈眺望，隐隐有些激动。只见横亘一线、错落起伏的山梁顶部皑皑白雪闪着寒光，在褐色山体的映衬下分外醒目。雪山上浮一条云带，若即若离，像是随时准备铺裹上去的一道厚厚的棉絮。云雾缭绕中，雪山与天融为一体，散发出神秘圣洁的气息，让人恍然觉得上面住有神仙——这山便是天山山脉了。最早知道天山，是读了作家碧野的一篇散文《天山景物记》，天山的美在作家笔下如诗如画，令人心驰神往，过了几十年仍牢牢刻印在脑海里。还记得老师在课堂上讲这篇课文时用了无数个“美极了”来赞叹，以至于我们背后给老师起了个绰号叫“美极了”。天山东西绵延两千多公里，把新疆分成了南疆和北疆，巴音布鲁克草原位于天山南麓。
站在草原上，一眼望去便是天和地，对那句“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有了更深切的体会。生活在平原和城市里，云彩从没有像在这里有如此强的存在感，简直是目之所及，无时不在，积云、层云、卷云等各式各样的云，以天空为屏幕，轮番给大家演示自然气象学课程。这里空气清新纯净，没有一丝尘埃，白云在阳光的照射下透亮晃眼。一团团，一缕缕，一片片，感觉就在头顶上方飘拂，真想搭上云梯，采上一缕，捧在手中。草原风大，吹得云朵快速飘移，阳光照在绿茵茵的山梁上，忽明忽暗，哦，那暗处便是云的影子了。有时云层积厚，满天乱云翻卷，颇有一种天山几千里、苍茫云海间的雄奇瑰丽。
二
巴音布鲁克草原，茫无际涯，将我们的目光极限拉伸，视域之中看不到一棵树，无遮无挡。这里属高寒山地草甸草场，降水少且不均匀，土层薄且是冻土，日温差大，树木无法存活。据说，有科学家曾在这里实验栽树，但没有成功。所以，草和木这对最亲密的植物兄弟在此暌离，这里独属于草的世界。山峦、大地仿佛披上了一层绿毯，看起来那么柔和、温婉，没有树木，也毫无荒凉之感。
这天，我们来到一个牧场。这里的草，没有想象中“风吹草低见牛羊”那般丰茂高深，而是十分低矮，几乎就是贴地而生。但牧民管它们叫“酥油草”，据说很有营养，牛羊吃了，体肥膘壮，毛光油亮。草地上还偶有蘑菇，虽然不是很多，却白嫩嫩、肥嘟嘟的极为可爱。
牧场远处雪山顶上的雪泛着银光，近处有一条小溪流波光粼粼。数百只羊正悠闲地埋头吃草，夹杂着咩咩的叫声，一位牧羊人跨马来回逡巡，嘴里不停地吆喝，一只牧羊犬摇着尾巴上蹿下跳。有趣的是，羊群像旋涡一样打着旋儿朝一个方向移动，保持团队阵型，很少四散。我想，这可能一是训练有素，二是有一个合格的“群主”（领头羊）吧。
更让人眼前一亮的是，羊群中大多都是身子雪白，唯有头颈乌黑，被唤作“黑头羊”。实际上，它的正经名字叫茶腾大尾羊，是清代蒙古族土尔扈特部东归带回的品种，与当地的盘羊杂交培育而成。这个羊群，皆为种公羊，清一色的“小伙子”，体形壮硕，结实匀称，黑白分明，头颈部颜色漆黑，好像人为用墨涂染似的。远远望去，青山，碧水，蓝天，白云，绿草，黑头羊，构成一幅如梦似幻、色彩斑斓的美丽图画。《说文解字》对“美”的释义是：从羊，从大。羊还含有吉祥之意，美的本意就是从羊而来。
“咔咔”，一阵响亮的撞击声传来，循声望去，只见有一对公羊干起架来，身子后撤，腾起，螺旋形羊角猛烈对撞。这一对战罢，另一对又燃起战火，咔咔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小伙子”嘛，精力旺盛，哪有不打架的。转天，在另一个草场看到的羊群都是母羊——顺便说一句，为了优生优育，这里都是公羊母羊分开放牧，这些母羊较之公羊就温顺多了，边吃草边咩咩叫着，这边厢无“战事”。
三
这天临近中午，我们来到江巴老人的牧场。
真是不到新疆不知天有多大、地有多阔，牧场在巴音布鲁克镇辖区内，汽车跑了近三个小时才到。
两座蒙古包矗立在旷野之上，孤独而倔强。背风处地上有一层白，好像是积雪，走近了才看清，不是雪，是昨晚下的冰雹，用手捧起，颗粒有钢珠般大。江巴五岁的小外甥在这片“雪地”里玩，他说他叫扎西。小朋友普通话说得纯正，见来了客人，十分兴奋。
江巴原是国营种羊场场长，退休以后承包了牧场，有羊两千多只。牧民要按季节转场，再有些天他们就该转到秋牧场了。江巴有五个子女，都在外面工作，此时二儿子儿媳休假帮老人放牧。二儿子在和静县电信局工作，毕业于西安工业大学，儿媳是县里的老师。牧民的年收入还是很不错的，江巴家里雇有四五名牧羊人，每月的薪水大约五千元左右。
蒙古包外没有影视中常见的那种木制勒勒车，现在停着的是小汽车。一旁空地上支着一块太阳能板，供应家庭用电。不远有一个牧羊人骑在马上吆喝着羊群，这些羊依然多是漂亮的黑头羊。
江巴招待客人简朴而热情，在蒙古包外摆张桌子，放上馕、西瓜、哈密瓜和奶茶。我注意到，这桌子很讲究地铺着格子形塑料桌布，清清爽爽。这个细节透露了主人的生活态度，不肯马虎凑合。客人坐在凳子上，江巴却铺了毡子席地而坐。他面孔黝黑，身体精壮，看不出实际年龄，但透出的精气神既乐观又豪爽。
许是昨夜下了冰雹，加上原野的风劲吹，凉意袭人。从石家庄登机时我穿着短袖，来后带的秋衣秋裤逐渐派上了用场，今天尽管又套上了一件毛衣，还是觉得冷不可耐，只好进蒙古包取暖。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走进蒙古包，不免好奇，细细打量。整个蒙古包用木棍和毛毡搭建，顶端是可开可合的天窗。空间大约有一间屋子大小，一横两竖支着三张床，上面有被褥及日常用品。门侧有一台冰柜，上面塑料袋里装有白菜、蒜苔、青椒等蔬菜。草原上既没树木，也不种菜，无法就地取材购买，生活的不易是显而易见的。
甫进蒙古包，顿觉暖意融融，中间有一个铁炉子，一管铁皮烟囱通往天窗之外。江巴老伴儿又给炉膛加了些干牛粪，火苗霎时更旺。她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热热的奶茶，香咸可口，既解渴又暖和。我们向她道谢，她不会说汉话，说了一句蒙语，彼此的意思倒也明白无碍。
喝了热奶茶，吃了馕，身上暖和了，又走出去溜达。草场北面沿斜坡往下走，有一条宽大的沟壑，沟底河流湍急，呈乳白色，十分浑浊，这水显然不能饮用。再远些有一泓泉眼，供江巴家取用。
江巴儿媳是老师，汉语说得好，也很健谈，跟她交谈如同和同事聊天。我问她，这么大一片草原就住着你们一家，没有邻居，不寂寞吗？
她笑笑说，不寂寞，习惯了，也有邻居啊，你看——
顺着她的手指极目远眺，原来不曾留意，四周果然每隔一定的距离就有蒙古包，那是与江巴一样的牧场承包者。大家彼此闲时也串串门，有事互相帮助。
我又问了一个问题，草原上有狼吗？怕不？
她说，有啊，我见过多次，单个的狼也并不可怕。不过现在狼比较少了。狼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呢。
我想到了一个故事：美国有一个草原，由于猎杀，狼几乎绝迹，失去狼的威胁，羊们变得慵懒和萎靡，时常生病或死亡，肉质也变差；鼠兔、旱獭肆虐，破坏草原严重。后来往草原上引入了野狼，羊又焕发了生命的活力。大自然的生态平衡靠的是环环相扣的生物链，某处断裂就会打破这种平衡，失去了平衡，生态就会恶化。这就是生态法则和自然规律。
四
汽车驶离著名的独库公路，奔向草原公路，再拐到一条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又在陡峭险峻的山路上一番盘旋，终于抵达天山深处的一处世外桃源——天山石林。
天山石林，也称奎克乌苏石林，属典型的雅丹地貌。这里海拔三千米，举目环视，一侧雪山连绵，一侧石林耸立。这些石林散布在山脊之上，风沙侵蚀，凸凹参差，形态各异，更多像是一座座饱经岁月沧桑的欧洲古城堡。天空蓝得深邃，团团洁白透亮的云彩，与石林相依相偎。一切如在画中，恍若仙境，竟令人感到有些不真实的虚幻。我不由得脑子里蹦出老师的那句赞叹：美极了！
山下的草场与往日所见是另一番景象，草高棵密，郁郁苍苍，开满了鲜花，草的种类也较多，有马齿盖、紫花地丁、野葱、大蓟草、蒲公英等。草甸上除了羊群，还有牦牛。不时有旱獭从洞里悄悄露出小脑袋，见有人过来，倏地缩回。我发现有一处的草格外茂盛，花格外鲜艳，走近一看，原来中间卧着一块大大的牛粪，不禁哑然失笑，看来“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戏谑之意，应该赋予其新的含义了。
草场上建有一些房屋也有蒙古包。午饭时我刻意观察了一下，这个蒙古包与江巴家的略有不同，框架结构不是木棍而是不锈钢棍，更具现代气息。我还获取了一个令人惊讶的信息，几天来我们走了那么遥远的路，转了几个草场，包括江巴口草场和今天的奎克乌苏草场，居然都属于国营振鑫牧业的辖区。我笑着对公司党总支书记孟克巴图说，你这个“领头羊”的地盘也太大了呀。
孟克巴图是一个典型的蒙古族汉子，是东归的土尔扈特部后裔。清代乾隆年间，已在俄国伏尔加河流域生活了一百多年的土尔扈特部，历经千难万险毅然东归故土。祖国接纳了游子，清廷对他们予以妥善安置，巴音布鲁克草原便是其中的一方区域。首领渥巴锡临终前叮嘱部族民众“勤于生产，安守本分，毋生事端”，于是，忠于国家、勤勉工作的传统便世世代代植根于部族民众的灵魂深处。孟克巴图的身上即流淌着这种精神血脉。他方头大脸，体型健硕，憨厚稳重，热情爽朗，汉话说得很溜，饭桌上讲故事，逗得大家乐不可支，亲和力十足，谁能想到他是由派出所所长转型而来的呀。从行政管理到市场经营，这意味着人生的挑战不是一般的大。
巴音布鲁克，蒙语意为“富饶的泉水”。泉水、雨水与天山冰雪融化形成了巴州的母亲河——开都河，在《西游记》里被称作“通天河” 。巴音布鲁克草原美丽的风景吸引了大量游客。夜晚的巴音布鲁克镇，灯火璀璨，店铺密匝，人流如织，像内地的城市一样繁华。徜徉在街头，我不禁想到了振鑫牧业，虽然带有“牧”字，目光却不只盯着传统的牛羊、草场，还瞄向了肉加工、体验店、民俗旅游、餐饮……
草原辽阔，比草原更辽阔的是人的胸怀。
草原美丽，比草原更美丽的是人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