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菇南山
栏目:记忆
作者:李雪峰  来源:中国艺术报

  酷暑来临的时候,一切都是焦灼的,风在树蓬之间卷来卷去,卷起的是一片一片叶背的银白,和一团一团闷热的气息,似乎一缕光线倏忽刺入树荫下,都会像刺地划燃一根火柴,让绿荫轰然燃烧起来。蝉声也是焦灼的,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它们通过门缝和窗棂传进来,让人读书和品茗也沉不下神来。附近的柏油马路大街上,行人稀少,就是有三五个行人,也是来往匆匆,似乎稍作踟蹰,自己的步履便会沉陷在那些被炙烤得泛着黧黑油光的黏黏路面上。夹道的林荫也是蔫蔫的,即使有风穿街而过,树叶也是无精打采地哗啦啦摇几摇,全然没有春天时那兴致盎然的呼啦呼啦的鼓掌声。在城里,安度酷夏的只能是一台一台昼夜不息的空调了,它们把酷热呜呜拼命地往室外吐纳,也同时把温润骄横地夺去了。夜晚的时候,我站在封闭的阳台上仰望那些灯火璀璨的一幢幢摩天大楼,倾听那大楼间空调们声嘶力竭的嘤嗡呻吟,仿佛又听到了白天那些树蓬间无休无止的蝉鸣,让人焦躁而不安。

  但令我在酷暑的季节里欣慰的是,我有南山,而且,南山有菇。

  南山不巍,在小城之南,横亘在小城和南部的丘陵之间,虽无千山万壑的迤逦景象,但如一道道绿色的屏风横立于小城之南,最高的那座山峰,名曰霄山,历史上是楚国初始发源的祭祀之山,峰巅有楚长城的蜿蜒遗迹,早在明清已被列入内乡八景,为“霄山霁雪”。西峡山城的人预测晴雨,也把“霄山戴帽”作为山城的晴雨表,春秋之际,如果泉溪蕴雾,沟壑生岚,渐渐升腾至霄山之巅,盘绕于霄山其上,就是所谓的民谚“霄山戴帽”了。如果霄山戴帽,苍天必给山城西峡和毗邻之地,洒下甘霖细雨,滋润一方水土的葱茏与繁茂。除霄山巍巍然外,其余诸峰绵延起伏,绿林森森,茂林修竹白墙蓝瓦的山村散落于其褶皱之间,鸡鸣犬吠相闻于袅袅炊烟之外,松涛轻荡于谷壑,泉鸣汨汨于草峪。春夏时杂花生树,高一声低一声的鸟语恰似乡音问候,一如金代诗人元好问在此野游时即兴咏叹的“山花山鸟浑相识”。春夏时节,这里是小城西峡人的天然野菜畦,从荠荠菜开始,面条菜、野蒜、山葱、拳菜、二月兰、葛花、槐花、野韭菜、榆钱、野山笋、水芹菜、竹叶菜、马齿菜、野苋菜、灰灰菜等等次第而来,晨起或者工作余暇,去南山兜个小风,回来便满载而归,野味入口,两颊生香。这是小城人的别味生活,也是小城人的岁月自在与惬意。当然,我们最期待的还是酷暑之际的夏秋。尤其是酷热难耐的入伏时节,在城里水蒸汗煮昼夜昏沉,但一捱清晨,东方刚刚欲晓,三五颗星粒还在深邃的天幕上睡眼惺忪,小城里的人便苏醒了,凉爽的晨风是我们呼朋引伴的晨语,苍翠的南山是我们晨练的嘉园。仪式感十足的老人们,有的提着竹篮,有的提着各色的塑料水桶,大手大脚的年轻人们,干脆就腰揣几个塑料手提袋,有的躬身步行,三五成群,说说笑笑,脚步噼噼啪啪踩着温润的乡间小路向南山行进。善于投机的年轻人们,有的骑车、有的开车,把残梦和欢笑都一把付诸于拂面的野风,像飞鸟入林,像飞鱼潜水,兴致盎然地飞向静谧的南山。

  这是山城西峡人的野蘑菇采摘季。南山,是小城人的天然蘑菇园。

  我自二十岁来西峡小城生活,初来乍到便随乡入俗,成为了小城采菇的一员。且历经近四十年,还一直乐此不疲,南山采菇,已经成为了我每岁烟火生活的诗意一页。每每到了采菇时节,清晨五六点钟匆匆起床,咕咕装上半茶瓶的温开水,换上一双登山鞋,顺手揣上两个塑料袋,骑上我的雅马哈摩托,便向南山出发了。二十分钟左右的山道,寻一片树林疏朗的地方,将摩托在山路边停放,如果天光尚早,就在路边寻一方石头坐下,看山林云岚起伏,听山野鸟语唱和,脚边湿漉漉的一朵花蕾,你用脚尖轻轻一踮,它就笑着开了,身旁洼在草叶掌中玻璃球似的一滴滴珠露,你不看它,它还明眸一样闪呀闪的,但你若定睛细细看它,它就一闪落进了丛叶之间,留给你满眼的沁凉和温润。如果有鸟儿啁啾着一声一声地问候你,不妨噘起嘴来,学几句鸟语相互逗惹几个来回。一天的爽快,就从这一刻的恬然开始了。熹微洇尽,天色彻底放亮时,就可以起身入林了,此时,丝丝缕缕的乳白色林岚还没有完全散尽,树叶上的露珠在晨风的摇曳下,一滴一滴噼噼啪啪轻叩着森林的静寂。在落满枯叶和弥漫着泥土腥香的林地里,你不要轻移脚步,或许,你一眨眼,一朵举着坨红顶子的红香菌就袅袅婷婷地亭立在你的脚尖,它的柄雪白雪白的,顶子褐红褐红的,就像白雪公主一袭白纱撑着一顶遮雨的红伞。山里的人亲昵地称这种野蘑菇叫“树娥子”,或许就是因为它有白衣少女的曼妙吧。这种蘑菇基本都是挺起的,它们三三两两散落在湿漉漉的林地里,像是一朵一朵的褐红色的牵牛花,又像是一盏一盏斟满了葡萄酒的杯盏,你刚刚在一棵树根下采下一朵,直起身来,另一朵火焰又微笑着跳进了你的眼帘。但如果你是采蘑菇的行家,你就不会仅仅被这种耀眼的红香菌所招引,你发现你脚前的湿漉漉的落叶,有一坨有微微的凸起,你就伸出手去,轻轻拂去那一层落叶,刹那,一朵雪白的菌菇便绽放了出来,没有完全成长的时候,它也是伞形的,菇顶洇染了枯叶的色彩,但恣肆绽开的时候,它就成为喇叭的形状了,边角奋力地高高向上卷起,像是要承接林地阳光和雨露的白玉酒杯。因为其形如喇叭,山里的乡亲们就称它叫“喇菇”。喇菇不仅个头大,而且群生,如果你发现了一朵喇菇,请切莫匆忙,你就以这朵喇菇为中心,周围的落叶下,你可能会一下子找到五六朵甚至十多朵的喇菇来,一家子人一餐的蘑菇炒肉就足够了。当然,野蘑菇远远不止这两种,还有松菇和灰菇。松菇多生长在松林地带,在松针腐朽为腐殖质的林地上。松菇普遍不大,但菇腿较粗,菇顶呈褐黄色,用松菇炖小鸡,满煲都是松油的清香,那是烟火生活上乘的至味。至于灰菇,那是林子中最多最普通的一种野蘑菇了,菇腿、菇伞洁白,菇顶呈灰色或者暗红色,它们多遍生在低凹或者背阴的潮湿林地里,就像是三三两两戴着灰褐色雨帽在山谷放牧的乡村孩童,静静地坐在山洼里,看晨光夏林里的朝晖夕阴,看一洼世界里的日光流年。

  如果你有幸,采菇常常还能采到你意料之外的山珍。不必说连阴雨后山林枯树上那一树枝一树枝肥嘟嘟的黑木耳、白木耳,也不必说林地里那些散落一地的黑褐色地衣,更不必说那些从枯树桩上冒出的那一顶顶金红色的野灵芝,就是那些个头庞大、菇腿壮肥的牛肝菌就是十足的山珍了。如果你看到一个个从地底冒出来的金黄色圆球,有乒乓球或者拳头大小,浑身遍布金色绒毛、鬼头鬼脑的东西,那么恭喜你,你采到猴头菌了。这是中国传统食材里被誉为山珍海味的珍品。我至今没有采摘到猴头菌,这是我一直遗憾不已的事情。但我却意外采摘到过两棵肥美的鹿茸菌,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清晨,在稻田沟的一片疏朗林地里,在一块漆黑裸岩的旁边,我发觉到两棵大花菜一样的东西,它们通身金亮,像两个金色的珊瑚,金色的茸筋犬牙交错,像一堆纠结在一起的鹿茸。我知道它是鹿茸菌,但山林里的鹿茸菌常常每根只有缝衣针大小,如此肥大、如此华美的鹿茸菌我还真的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啊。我采撷到的两棵天然巨珍,被我和一群朋友分享了,如果做成标本留给社会,那该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情啊!后来很多年,采菇的时节,我都要到那块裸岩旁去看看,但意外的美好总是可遇而永不可期的。

  而今,又到南山一年一度的采菇季了,在酷热里去南山采撷一丝自然的清凉,在匆忙里去南山采撷一份生活的悠然,在混沌里去南山采撷一缕生命的诗意……对于我,也或许对于小城西峡的人来说,兴许就是“采菇幽林里,悠然在南山”的岁月情趣吧。

  (作者系河南省西峡县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