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昆线上的沙马拉达站,与全线海拔最高的红峰站只隔着一条隧道。一天里,小站只停靠两趟绿皮火车,上行一趟,下行一趟。我所搭乘的下行列车停下又开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立在站台。
生活像长隧外的轨道,曲直起伏,常常在意料之外。正如“风之站”此刻无风,正如初夏,暖流像脱钩的车厢,被遗留在了普雄。身着羽绒服的车站保安见我光着手臂瑟瑟发抖,将我让进休息室,然后打开电炉。保安小哥对我说:本站不通公路,下山,你得顺着铁轨走到隧道口,再沿旁边的小路去峡谷对面。
对面有路,路上却没有车。路在整修,下过雨或是别的原因,停工了。一个人走了一个小时,同向而行的车,一辆也没遇到。等等总该有的,可担心人被冻坏,根本不敢停下来。
一条水沟拦住去路。水不深,在别的地方,提着鞋就过去了。可此时此地,是冬天的一块飞地。
喇叭打破宁静,一辆货车转过一道弯,“突突突突”开过来。没等我招手,车停稳在了我的面前:“搭车不?”
司机陈张平,看样子五十出头。老陈问我怎么到了这儿,我删繁就简答过,把他给我的问题回还给他。老陈让喇叭里唱歌的人噤了声,讲起他的故事。
老陈是越西县两河镇三河村人,养着一辆载货汽车。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凌晨时分,手机把他叫醒。瞌睡被打岔,老陈反倒向对手机道一声谢。他猜是钞票找上门来了。那阵子生意清淡,他几次想把车卖了,白天经常坐着发呆,晚上梦到雇主,会笑醒。却是“骚扰电话”。堂兄从邻村串门回家,见一辆外地牌照的小轿车前轮掉进水沟,驾驶员大睁着双眼等天明。堂兄担心人被冻坏急坏了,没管夜深夜浅,打电话叫他帮忙。
老陈钻出热被窝,一阵小跑赶过去。围着车身转了一圈,老陈坐进驾驶室。取好角度挂上档,油门一轰,车轮上了路面。小刘连声道谢,塞来一条好烟。老陈说,抽你一支烟是人情,抽你一条烟是交易,我不做这生意。烟送不出去,人家改为掏钱,好歹要意思一下。老陈说,我也就踩了一脚油门,油还是你自己加的。人家不再硬塞什么,却没管住好奇心:这么好的技术,跑多少路才练得成?老陈笑了:你要是天天上路拉货,比我开得还好。临走,小刘记下他的电话号码,留下一句话:哪天再请你帮忙,可要给我面子。
这话老陈没上心,直到春节后的一天,小刘打电话请他帮忙。这才知道,小刘有个建筑公司,中了一个标,工地在沙马拉达车站附近。汽车趴窝那晚,刘总便是考察工地后“马”失前蹄。
从冕山拉沙石到沙马拉达,早六点到晚六点,一天跑三趟,每趟赚两百多块。老陈当然高兴,但这并不是他全部的高兴。工地需要工人,有人就要吃饭,他的妻子在伙食团有了事做。儿子也是跑运输的,车比他的大。儿子也不愁货源了,一家人的好日子,上了快车道。
“小路走完,就上大路了。”说完这句话,老陈扭头看我一眼,脸上笑纹,比山上的树木茂密,比河谷的石头坚实。
汽车从山上下到河谷,从河谷进了县城,而我,也将在同老陈作别之后,踏上一段崭新的旅程。前方也许还会遭遇寒流,无关季候,但老陈的故事已告诉了我,一个人心怀暖暾,就不会被春风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