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光着脚,赤着上身,一条打着不少补丁的裤子被卷到了膝盖以上,汗水从他黝黑粗糙的皮肤上面呈线状朝下滑。他圪蹴在一堆麦子旁边,从地上捻起几颗滚烫的麦粒,连他那披着厚厚老茧的手好像也有些受不了。在手心里倒了几下后,放进了嘴里,用舌头把麦粒顶到了门牙的位置,上下牙关一叩,清脆的“嘎嘣”声瞬间压制住了流淌在村庄里的蝉鸣声,一抹细微的粉尘从他嘴唇处腾起——麦粒被拦腰截成了两段。
拍拍手,站起身来,父亲朝着在树荫下的我们招招手,示意把麻袋、木锨、簸箕、绳子拿过去。
干了,不能再晒了。不然,磨出来的面太黑。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用木锨把麦子拢到一起。地下面像是有人在烧火,脚踩在上面滚烫。但他不怕,好像脚下面有一层铁皮,热气穿不透。
风也在午休。父亲和母亲轮流用簸箕撮起麦子,一下一下地抖动着,清理着麦粒中的杂质。石子、稗子自然是最先被清理出去的,甚至连一片藏匿在深处的麦糠也无法逃脱。太阳呼啸着把俩人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拉长,原本两坨黑石般的影子像是被晒化了,摊在地上流动着。待到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时,四个圆桶般的麻袋便矗立在稻场中央,骄傲地扫视着周围。母亲的衣服上已经出现了一层叠着一层的细盐,而父亲黝黑的上身被汗水画成了沟壑纵横的山水画,裤子则湿漉漉的。
一头老牛满脸不快地拖着板车走了过来,下午的阳光将它和板车的身影也一并拉得很长,它们像我似的一肚子不情愿。父亲无暇顾及我们的脸色,甚至他根本就没有回头。粮食码好后,我牵着牛,牛拉着车,父亲驾着车,我们朝着粮所走去。一段陡坡,父亲双手撑着车把,低着头,勾着腰,身体几乎和地面平行,肩上的绳子钻进了他的肩膀,母亲在后面也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推车。老牛则有些闲庭信步,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爬上了坡顶,父亲便把牛套解下,让我坐在了车后面,平衡着前后的重量。透过麻袋,我看到他脖子伸得直直的,阳光从后面打在他身上,湿漉漉的头发散发出金色的光芒。他大步流星地迈着步子,车子在石子路上滑行着,虽然有些颠簸,但走得很稳。
卸车,验粮,称重,归仓……做完这一切,父亲和母亲如释重负,带着疲倦而满意的笑容离开粮所。月亮已经挂在了天空,如水的月光缓缓地流淌着,把回家的路照得清晰、洁净。如同农忙季节的每个夜晚一样,我的梦总是枕着月光,在田野上、地头边、粮堆里开始,而又在一阵阵人们捶动季节的节拍中醒来。父母忙碌的身影一直在梦里萦绕着。
交完了公粮,父亲守着那堆余下的粮食,像个守财奴,一遍一遍地收拾。伏天时反复晾晒,生怕里面钻进一只虫子。吃饭的时候也会挨着那堆麦子,不时地瞄上两眼,咀嚼和喝汤的响声如同雷声一样从我们身边掠过。打了新麦,自然是要庆祝。蒸上一大锅白面馍,不掺杂一点玉米糁和野菜,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管饱。吃饭时,父亲一边叮嘱我们要慢慢嚼,一边俯下身子把掉在地上的馍渣捡起来,闻到香味的蚂蚁尚还在急行军的途中,父亲已经截获了它们的目标。
后来,父亲病了,母亲接过了他手中的担子、镰刀,耕耘着那几亩被她伺弄得像棉花一样松软的田地。白天不够用,母亲就利用晚上,在月亮和星星的帮助下拾掇着土地。农忙的时候,我是很少见到母亲的。只是在早晨醒来时,看到锅里还有余温的面籽,我才知道她昨晚曾经回来过。为了节约时间,母亲往往是带着干粮,背一壶水,在地里一待就是一天,地里的庄稼在她的注视下发芽、拔节、开花、结果、成熟。秋天的时候,站在那氤氲蔽日的青纱帐旁,母亲杵着锄头,神情得意地打量着脚下,一副拥有了整个世界的样子。
机械化种植慢慢渗透到了小山村,通村公路和机耕道像蜘蛛网一样延伸到了田间地头,肩挑背扛的日子成为了历史。种地似乎简单多了,然而人们好像突然间变懒了,年轻人去了远方,老一辈的庄稼人腰一天天弯了下来,步伐也滞缓了下来。
母亲也老了,明显感到没有力气了,便把大部分地送给了知根知底的勤快人家,自己只留了一小块地。农忙的时候,她打电话把我们一一召回,帮忙收割庄稼。如同小时候一样,准备好几把镰刀,蒸上一锅白馍,然后天还没亮就起床,像是打仗一样。母亲屋里屋外地忙碌着,苍老的身影在这个时候突然矫健起来,一会儿嘱咐着不要忘记农具,一会儿又叮嘱割麦时一定要小心,地里的麦穗要捡起来。
我们知道母亲的心思,她种地其实不全是为了收获,是代表的一种信仰,一种传承,这也是父辈们的共同心声。一粒麦子里面饱含着人类的繁衍生息,有麦子的地方就有人类,父辈们其实是在为人类的传承而种地。
麦地里,麦穗饱满直挺,麦芒锋利苍劲。太阳正从山峦中跃出来,万丈金光撒落在这片成熟的土地上。那根根麦穗顶着一身的骄傲,在呼啸的风中梗着脖子,浑身上下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作者系湖北省十堰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