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我国大陆海岸线最南端的防城港,是中国唯一与东盟海陆河相连的城市,是我国面向东盟合作的最前沿。防城港历史悠久,人文荟萃,五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就有先民栖居,在一千多年前的宋朝得“防城”之名。这里依山傍海,因港而生,依港而兴。1968年,经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批准,防城港开辟了抗美援越的海上隐蔽运输航线,被称为“海上胡志明小道”。这是概念中的防城港,一旦踏上了这片土地,因缘际会之间,感受丰沛,心如潮涌,浮想联翩,且领略了它的与众不同和魅力所在。
防城港,居于北部湾最核心的部位,其黄金海滩有密集的分布,对游人有巨大的吸引。我们奔赴的海滩有:金滩、白浪滩、怪石滩,均是特征鲜明的海滩经典。金滩与越南著名的万柱岛隔海相望,呈“品”字形半岛状,这里沙细、水清、浪平,且无海藻、无鲨鱼、无污染,游人大可以安心躺平。更优越之处,沙滩由海岸缓缓斜入海中,让阳光、沙滩、海浪浑然天成为一种梦境。白浪滩,长且宽,坦荡如砥,沙质软柔。因富含钛矿而有暗色,便衬托出浪花之白。白浪荡漾开去,层层叠叠,如天公降大幕,护佑嬉戏的游人,不让外邪侵扰。怪石滩则怪石嶙峋,栩栩如生:有怪兽状,有古木状,有战阵状,有迷宫状,亦有狮虎、鳄鱼、金龟、袋鼠等各异形态,直让人生出万灵匝地,比竞着顺生,不知苦难与忧愁,疑似乐园。
这些地界,便都是休闲旅游的胜地,游人陶然忘机,或捞小虾、网小鱼、捡拾贝类,或趟水、游泳、冲浪,或干脆躺倒在海水里,洗去劳尘,让胴体净白,以接引天地,绮思遐想,任云卷云舒。
我因已年过花甲,虽有嬉戏之欲,却无亲炙之勇,便逡巡在岸边,做看客。便看到,近处虽一片海晏河清、欢乐祥和,远处却黑云压城、巨浪滔天,有随时前来击打和倾轧之虞。我心中一动,不由得产生一种联想——记得那个年代,公社给父亲订着“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日报》和《红旗》杂志)。他每天带头劳动,从不惜力,到了晚上,他很快就瞌睡了,便顾不上翻阅。我就替他翻阅。所以,我刚上小学三年级,就掌握了大量的汉字,有了中学生都不及的阅读能力。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沾沾自喜。
有一天,我正在台阶上翻看一本父亲从山外带回来的连环画。“小家伙,你看的是什么书?”一个弱弱的声音楔了进来,吓了我一跳。我抬眼一看,是下放来的北大教授南国仁。他背着一捆干柴,腰很谦卑地弯着。南国仁居于大队部的侧室,那里黑暗阴冷,他不仅要自己生火烧饭,还要自己生火取暖,便要每天到山场上去捡拾一些柴草。
我把书的封面给他晃了一下,“京虎”。这是一本越南人民反帝抗美的连环画,书名叫《琼虎》 。琼虎是一个越南游击队员的名字,他出没于北部湾地区,与敌人周旋,有超人的机警,我便想当然地念出了:“京虎。”
“不是‘京’,是‘穷’。”南国仁笑着说。我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去烧你的炕去吧。”
晚上,我趴在自家的土炕上,依旧翻那本《琼虎》。这个故事,画面上那高大俊美的椰树,铺天盖地的修竹,戴着斗笠英勇不屈的战士,都给了我前所未有的震撼。北部湾的一切,不仅美丽,而且是那么壮烈!心中荡漾着的豪情,支配我抻来父亲那本字典。上手一查,那个字,果然念“穷”。
像激流遇到礁石,我的心被硌了一下,觉得这个世界,太多太多的东西还不属于自己。那些东西不在身边,而在我还未曾达到的地方,我不禁惭愧了一下。
那本连环画,我翻了好几遍。起初是为了满足好奇,待激情过后,便为里边的许多生字而耿耿于怀,便怀着一股莫名的仇恨,借着字典的指引,把它们都认熟了。
联想被猝然而至的急雨打断了,我打了一个激灵,问自己,为什么今天能来到北部湾,或许就是因为那个时候的特别愿许?我一边向远处的大巴车疾走,一边给了自己一个确定的回答:肯定是的,愿许如谶,总有到来的时候。坐进了大巴车,远离了风雨,我又有了静观的心情,我摇下车窗远望海岸,我发现,那些沙滩上的人们,竟然不被急雨所动,依旧信步徜徉,依旧玩沙戏水,他们的心可真大。看来,和平不仅放大了风景,也催眠了人心,更离间了历史与今天。
在急雨中,我们乘大巴来到了北部湾江山半岛的白龙炮台。炮台正门上刻有“光绪二十年仲夏月吉旦,白龙台,署海口营恭府管带琼军右营陈良杰督建”字样。白龙炮台保存完好,矗立于山丘之顶,固定于巨大的半月形水泥基座,炮座底下六米处,是弹药库和藏兵洞。炮台与越南隔海相望,它与不远处的企沙石龟头古炮台遥相呼应,可谓枕戈待旦、虎视眈眈,故有“龟蛇守水口”之称。
这很让我兴奋,恭立于巨炮之畔,留影。
陪同的防城港文联的同志见状,笑着说:“接下来我就带你们去参观一处民兵哨所,那里会更让你兴奋。”
遂驱车到了与金滩毗邻的北仑河口的万尾岛。踏上岛去,迎面就看到了一块巨大的石碑,上边书写着几个朱红大字:南疆第一哨。
见到有人来,一个满身戎装的人快步迎上前,有力的一个立正、标准的一个军礼,“各位首长,哨长刘华强向你们报到。”在他不远处,还跟着一个矮身的女子,也是一身戎装,这时也应声做出敬礼的动作,那是他的妻子杨富丽。这样的阵势,有庄重的味道,让我们肃然起敬,便赶紧围拢过来,催问他们的故事——
刘华强是东兴市江平镇江龙村人,父辈均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家风的濡染,让他深信有国才有家,从小即有从军之梦,曾两次报名参军,都遗憾未能如愿。2003年,刘华强报名应征,成为万尾民兵哨所的一名民兵。一个月后,他因表现突出而被提拔为副哨长。2005年,由于工作需要,哨所的男民兵全部换成女民兵。感受“军旅”生活仅3年的刘华强,看着金滩上的潮起潮落,望着挚爱的哨所上猎猎的国旗,他难舍难分,只能无奈地“退伍”,做起了老本行——海鲜大排档生意。2015年,上级决定哨所重新改为以男民兵为主,刘华强得知后便放弃年利润二三十万元的生意,再次回到他魂牵梦萦的民兵哨所,并被选拔任命为哨长,2017年,其妻子杨富丽也把经营多年的海鲜加工店转让出去,毅然加入了哨所民兵的行列。堪可谓,夫妻同心,协力戍边,成了远近闻名的“夫妻哨”。
在哨所里,他们的收入很低,他们便开荒种地,栽植菜蔬,养殖家畜,自给自足。然而他们却不断地拓展着自己的职能,不仅当好海岸警备的卫士,还积极配合地方政府反走私、反偷渡等专项治理行动,当好“千里眼”“顺风耳”。还为村民提供出海信息,为修筑堤坝、抗洪救灾出资出力,还抢救溺水游客、转运被困群众,等等。“只要一遇到,就能帮得到”。真乃“一哨多吹”,声声响亮。“有困难,找哨所”,便成了当地群众和远来游客的一句口头禅式的共识。如是,哨所荣立集体二等功一次,多次被评为“基层工作先进单位”“全面建设先进单位”“先进国防民兵哨所”。每当被人问到为什么会如此无怨无悔地守护哨所,刘华强总会坚定地说:“因为保家卫国的理想和信念,只要祖国需要,余生我会继续守护好这座美丽的宝岛。”
当时的气温很高,且闷热,登上哨所的最高端,我已经是浑身湿透,气喘如牛,有难耐之大苦。可是,穿着整齐戎装的刘华强夫妇却气息平静,目光入定,额头上竟不见一滴汗水。我大为惊异,不禁猜想,或许他们卫国的理想已化为身体的意志,神经一直惊警,不为环境所干扰。
然而,他们依旧是平常的人,因为他们爱美、爱生活——
他们居住的房间打扫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他们行走的甬道铺设得严丝合缝、平平坦坦;他们侍弄的菜园,枝枝挺立,果实累累。还见缝插针,修建了网络室、阅览室、篮球场。刘华强笑而言之:“我们这里虽然是边防哨所,但也是一处人间美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与祖国的海洋融为一体。
甬道边树立的牌面上写着:
守海志为先,建哨岛为家。
传承功勋号,祖海尽看牢。
这是质朴的豪迈,让人怦然心动。
但甬道边他们手植的两排芒果树却也秀色独出,与众不同。芒果树的叶子肥厚,却顺滑,植棵低矮,却繁生果实。且均是硕果,其形状,不似别处扁平,而是浑圆如橙。果实的颜色也鲜红如洗,光滑的果皮上,凝聚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便诱引得人们口涎四溅,恨不得扑上去就啃。
这是豪华的生趣,让人顿生喜乐。
回旅馆的路上,我兴奋地回味。北部湾的沙滩固然有巧夺天工、铺张扬厉的大美之地,但是,白云炮台和万尾岛上的“南疆第一哨”更让我感到美得别致、美得深刻,它使防城港,有了不可置疑的忠诚,有了不可涂抹的美丽。
于是我陷入沉思。
幼时那个“琼虎”给了我对北部湾的向往,因为想象中的北部湾有着“英勇”的成色,他让天青色的少年魂牵梦绕。而此时的北部湾给了我“如此又不如此”的感觉,让我跟爱默生对话。他在《论自然》中说:“大自然的本质就在于,每一种自然现象都是某种精神现象的象征物……在自然的背后,浸透着自然界的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 ”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因为他让我“眼底的风景和心底的风景是不一样的”认识有所改变,觉得“不一样”处,也有“一样”的纹理,比如眼下的我,虽已年过花甲,却依旧有“琼虎”式的余绪,不至于被眼下风景的美丽所催眠,而失去应有的理性观照和历史反思。我愈发深信,防城港本质上是国门,它本身又是一个精神的象征和历史的寓言。即便是在沙滩细软、阳光明媚的时刻,也要居安思危,有忧患意识、国防观念。在这一点上,防城港做得很好,因为他们有古炮台的启示、夫妻哨的惊警,遂使这些本地的“名片”,有了更深远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