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海南老友小酌,谈到去年河南省委宣传部和中国美协在海南省博物馆举办的“中原画风·河南省优秀美术作品海南展”,老友震撼于画展的数幅作品,感叹中原画家实力雄厚,最后谈及李明,说他在李明的山水画前流连忘返,从李明的画中,看到了中国大丈夫的英雄气概。我深以为然,但认为他只看出了李明画风的局部。多年来,我有意无意地,一直在阅读着李明,下面是我的阅读笔记。
第一次被李明画作感动是二十多年前的一次远行,我从郑州火车站出发,乘扶梯的时候,一抬头,迎面是一幅巨幅浅绛山水画作《大河朝晖》,乍一看,这幅以赭石为主色的山水画展现出顶天立地坚强伟岸的气质,若大丈夫傲然挺立于滔滔黄河之滨,俨然李白诗句“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的再现,气势雄浑,铺天盖地,但这幅山水中的山,一看就是太行,因为整个山体强壮而又宽阔,凛风而立,威风堂堂。山的轮廓没有刀劈斧削的锋利,反而是浑圆厚重的朴实。而蜿蜒山间的河流,是黄河,是远看黄中泛白、近看泥水浑浊的黄河,河上飘着云雾,淡淡的,温顺而又平和。水上的一叶小舟张着白帆,完全是少女手中的绣花针,就这孤帆一点,让河水流淌起来,让山伟岸起来,让整个画面动起来,动中有了声音,甚至可以听到渔夫的渔歌互答。
我情不自禁地感叹:壮美河山,仙境人间!
太入神,扶梯已经到头了,我没有意识到,脚被绊住了,踉跄一下,跳出了扶梯,却还没走,眼睛依然在画上,同行的同事喊我傻乎乎站着干吗,我说看看是谁画的。
李明。我记住了这个名字。不久我就有了与李明见面的机会,当《大河报》总编辑王继兴把李明介绍给我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因为在我的想象里,能画出那样的作品的画家,应该是一个高大粗壮满脸沧桑并且胡子拉碴的男人,没想到站在我面前,背着行囊的李明是一个脸上白白净净,眼睛明明亮亮,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年轻人。
是的,他看上去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说话声音也不高,而且言语也少,开会时他总坐在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很安静,甚至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是当我们一行人去黄河北岸的永乐宫参观时,李明的行为却让我大吃一惊。
绘制在永乐宫三座大殿内的永乐宫壁画,绘制精美,画技高超,继承了唐宋以来优秀的绘画技法,又融汇了元代的绘画特点,成为元代寺观壁画中最为引人的一章。我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听见咕咚一声,循声望去,却见李明五体投地,面朝壁画跪在地上,随着,临近的几位画家也都伏地跪拜。
拜完起来,李明和几个青年画家探讨壁画技法,我还记得李明手伸向画面说的一段话:“你看看这些人物,胡须和云鬓画得多么传神,在接近皮肤的地方使用尖细的笔尖,随后渐渐向两侧展开,笔画逐渐变粗、变淡,这样一来,人物的胡须云鬓,就好像是从肉里长出来的一样,‘毛根出肉’,这就是‘毛根出肉’。更重要的是,画家画‘毛根出肉’,用笔能够准确又生动,反映了画家对解剖学和透视学的理解。还有这儿,画直线不用界尺,画弧光不用圆规,这又要求画家具备过硬的画线本领,一笔下来,没有犹豫,没有停顿,一气呵成,完全是吴道子的大唐风格。”
多少年过去了,李明的这段声音一直萦绕在我耳边。之后的几年时间,我在三门峡工作,李明调到了河南省书画院,在郑州,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是在不同的场合,看到李明的画作时,我就像见到李明一样,看着他的画,研究着他的画,当作与他交谈。
有一次我从嵩山归来,在一个敞亮的会议室小憩,刚刚坐下,豁然看见左手墙上,挂着一幅青绿山水,大小是国画用纸的丈二匹。画面上,山体坚实厚重,山石山坡上的纹络曲折有力,表现出大山内在的刚强。山顶上的植物由重墨堆成,显出了茂盛和深邃。山坡上和溪水畔的树木,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几重山间,是云雾,留白而生出的白云飘渺恬静。山间茂林深处,露出一座塔的上半部,而下面林间的一道山墙,道出了寺的踪迹,再一看标题,“溪山钟声杳”,让我拍案叫绝,这是一幅以声音为主题的画,画的是钟声,却没见钟的影子,而寺庙在眼前,焉能没有晨钟暮鼓?更让我叫绝的是一个“杳”字的应用,深邃、遥远、空灵,给人无限遐想,也使得青绿山水的三远之法在视觉和意韵上深入人心。
李明?画家又是李明!李明何时涉足青绿山水了?不久后我见到李明,才知道他从小就喜欢青绿,但由于他小时候看到的青绿山水画,印刷和纸张都比较粗劣,所以看到的青绿比较模糊,但正由于这些模糊,给了他无限扩展和补充的空间,使他在刚刚涉足青绿,就有了自己的特色。他知道青绿难度很大,王石谷在青绿画法上静悟三十年,才尽得其妙,但青绿一直作为一种高雅的山水品种,流传世间并经久不衰,他说既能流传,就说明有热爱青绿的受众。他不怕难度,越难越有激情,于是就有了自己的青绿,也有了自己的欣赏群体。
我点点头,以为他之后会在青绿上大发展,他却摇摇头,说他喜欢康有为的一副联:斯文在天地,至乐寄山林。他说应该在天地之间寻找大美,在山林里体会自然之道,哪种技法有益于表现对象,就用哪种技法,不拘一格。
有一段时间,我几个月没见到李明,便打了个电话给他,他说他在山里,我问在哪个山里,他说在三亩地。一个多月后,他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拿着一沓写生给我看,于是,我看到了他说的三亩地,看到了青龙山,看到了高家台,看到了太行天路,看到了青木川……我看着,他讲解着,他的声音里满是激情。我禁不住感叹:“至乐寄山林,你在大山里找到了至乐!”
后来,李明的踪迹出现在大江南北不同的山海湖泊,甚至出现在布达佩斯、萨拉热窝、杜布罗夫尼克古城,我不断地看到他的风貌各异的写生作品,从中看出了他的快乐和探索,似乎觉得,他在寻找什么。
一个下着细雨的上午,我对他谈到我的这个感觉。他眼睛一亮,说我眼尖,他说他近一段时间一直在忙乎着中原画风的事,他说他探访了荆浩故里,走访了荆浩的后人,研究了荆浩的生平和艺术风貌,发现了一批从古代走来的中原画家,他们已经为中原画风做了美好的开山辟路的工作,而当今的中原画家,将这一传统发扬光大了,已经形成了雄壮的中原画风。
这就说到了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李明认为,这幅作品应该是中原画风的绝佳作品,他在深入地研究了王希孟的山水画布局谋篇和用笔用墨用青绿的细节后,发现这完全是一幅描写中原山水,或者说是表现北方山水的作品,这幅作品是一幅青绿长卷,用了传统的青绿山水技法,总体气势宏大,小处细致入微,江河的烟波浩渺,群山的层峦起伏,有渔村、有野市、有水榭、有亭台,还有茅庵草舍、水磨长桥一类的静景,其间穿插着捕鱼、驶船、游玩、赶集等一系列动景,动和静的结合恰到好处,更有人物精细入微,栩栩如生,画中的飞鸟,画家只用画笔轻轻一点,展翅翱翔的飞鸟,便呼之欲出。
“但是”,李明话锋一转,“众多画家,甚至搜索引擎的词条,都认为《千里江山图》描写的是江南风貌。为什么描写北方山水的作品被人们认为是南方的山水呢?只能说明生活在北宋首都的王希孟,生活在八水通汴、山水相映的大中原的王希孟,真正在作画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是自己心中的山水,这是综合了南北各方山水风貌的特点,是写实,又不是写实,是北方,又是南方。那么,就是《千里江山图》。”
我不禁击掌:“这就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李明点点头,“我特别欣赏王维的一句诗,‘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王维不但是个大诗人,更是一个风格独特的画家,他用诗说出了他绘画时的状态,想要画某处风物时,那一处的风物面貌却面目全非,这是好事,说明他进入了另一个更高的境界,心中涌现出更加美好甚至唯美的情景,进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
这次聊天之后,李明进入艰难而又美好的求索状态,这种状态让李明的作品有了技巧和意境的双重飞跃,这在他的《寒泉青峰图》中可以看出来。这是一幅大幅青绿作品。近山巍峨,远山敦厚,山顶草木苍苍,泉边林木丰茂,白云袅袅,飘乎于山间林边水畔,几棵被白云淹了半截身子的树木,通篇的石青、石绿与白云相互渗透甚至互动,而铺设在山体上的淡淡的赭石,还有远处一抹不易被察觉的鹅黄,让人在悄然涌动的萧瑟秋风中得到一丝暖意。
这已经不是在画山水了,这是在画冷暖。再琢磨,再看,在画中寻找中原气象,确实有,甚至通篇都是,但细看,细琢磨,南方山水,欧洲山水何尝不在其中!
哦!中原气象,中华气象,天下气象!正所谓气吞山河者,已然不论大江南北,而论五湖四海也!
我在叹为观止的同时,想到了李明走遍神州的写生,想到了他笔下的海外风情,想到了他对中原画风的研究和推动,自然联想到庄子的一个动词:抟扶摇。
抟是双翅扇动收拢的过程,抟的是上升的扶摇之气,羊角之气,气抟足了,双翅一展,李白的诗境就出现了:“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