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波动”与诗歌之魂
——吉狄马加哈萨克斯坦文诗集《吉狄马加诗选》序
栏目:品读斋
作者:特列吾别尔得·哈那别克  来源:中国艺术报

  法国诗人雅克·达拉斯(Jacques Darras)曾言: “吉狄马加是一位具备行动力的诗人。”对于这位诗人,这样的评价是最恰当不过了。这也使我想起俄裔美国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曾言:“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于是便回溯起思想深处的那些关于诗歌的共鸣——代表着洁净的灵魂。诗歌是具有生命的,即诗人为了献给读者,在他那一尘不染、洁净的精神世界中为冰冷的语句赋予鲜活生命。像德国诗人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 Heine)的诗句“世界的裂隙穿过诗人的心脏”所说的那样,真正的诗人为语句赋予生命,为人类留下生动的诗歌,达到其人生之高度。恢弘的曲调渗入诗歌每一个行段,从精神的层次灌注、洁净了生命。从这一角度来看,当你遇到一个真正的诗人,他会用诗歌的力量带你深入其中,引领你见到生命的曙光。我们在读诗时,经常会被这样的一股力量牵引,想要在诗人的身上寻找一种陷入心流的状态。如此,准确地对诗歌进行赏析虽然难度很大,但从某种角度而言,读诗不是靠眼睛,而是用心,在内心深处的波动中去寻找一把神奇的钥匙。那么,就让我们带着这样的想法,来欣赏诗人吉狄马加所创作的诗歌。

  这里我们不再进行细致的赏析与评价。当代文学研究学者、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评论家何平对吉狄马加的诗文集《迟到的挽歌》作出了评价:“《迟到的挽歌》是当代著名诗人吉狄马加的诗文集,收录了他近年来创作的多首长诗和包括演讲、致辞、序言、评论、对谈等在内的多篇随笔以及数十幅插画。在诗歌中,吉狄马加的诗既有对父亲的挽歌、对民族的赞歌,也有对自我存在的剖白、对人类命运的思考。在散文中,吉狄马加谈论民族的认同、诗歌的意义和文学的力量。以奇异线条描绘的绘画作品,充满了彝族风情,是吉狄马加‘彝人歌者’身份的艺术扩张。诗、文、画,自我、民族、世界,自我又不限于自我,民族又不限于民族,放眼现实世界又不限于现实世界。作为一个被多语种译介的诗人,吉狄马加真正具有和世界对话的可能。”当我们谈到中国当代诗歌,总是不免提到吉狄马加的诗。吉狄马加的诗毫无懈怠与虚无之处——这也是诗人沉稳特质的体现。人们常说知识是无形的,任何人都无法具体地将知识捧在手上向别人展示。即使是这样,我们在吉狄马加诗的深刻思想中感悟到诗歌的宝贵,发现其中“看不见的”波动与生命。《看不见的波动》是这样开头的:“有一种东西/在我出生之前/它就存在着/如同空气和阳光”。(吉狄马加《火焰上的辩词:吉狄马加诗文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1月,第73页)

  诗歌开篇的诗句既坚定又有分量,诗人的内心实际也是如此。“这种东西”并非是诗人在自说自话,也不是诗人所创造出的,而是全人类、全世界乃至整个自然界的现象即是如此。人的精神动力并非凭空产生也非凭空创造,而是顺应人类的生存需要,为了达到美好生活的目标逐渐地塑造发展而出的。为此需要的是绝不动摇的意志与才干。一个人为了成为自己,为了保持真我,也需要这“看不见的波动”在内心中存在:

  “有一种东西,在血液之中奔流”“有一种东西,早就潜藏在/意识的最深处”“有一种东西,让我默认/万物都有灵魂,人死了/安息在土地和天空之间/有一种东西,似乎永远不会消失/如果作为一个彝人/你还活在世上!”(吉狄马加《火焰上的辩词:吉狄马加诗文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1月,第73-74页)

  关于人的外在条件与内在品质,一个人的内在品质与自我之间的关系,它的留存与共享等,诗歌大略均与此有关。就拿如今的科学发明创造来说,所有的问题都离不开基本的原子聚合,世界上任何问题的解决之法都在于其最基础的本质。所以对于诗最终想要讲述的:“有一种东西,在我/出生之前/它就存在着/如同空气和阳光”,倘若我们对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进行更加深入地思考,会发现人类的精神与物质之间是相互联系的。当你在这个社会上栽了跟头,能救赎你的仍是这种“看不见的东西”,是人的情感与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先兆,在心中、意识中留存的标记与原型。尼采“上帝已死”的主张也印证了这一观点,当人类纷纷离群索居、与精神脱节时,社会发展便会滞后,人便也失去了灵魂。到最后拯救社会的也正是每个人心中这看不见的力量——内心世界的力量。

  吉狄马加的诗将历史文化与今日相联系。他将自己内心世界的感悟与自己熟悉的一切融入字里行间。诗歌的创作往往触及诗人的内心深处,如果我们对其笔下的“火”进行深入地思考会注意到:诗歌中“火”的特殊性。彝族诗人笔下的“火”是与彝族的图腾崇拜相联系的。从诗歌的角度来看,“火”并不仅仅是一种图腾,同时也代表着人类文明的开始,记录着人的历史文化的传承与发展。

  在人类还不懂得使用工具而艰难度日的时代,远古人类常常被猛兽袭击。将人类从艰难的发展繁衍中解救出来的是——人类学会了使用火。火的运用存在于人类最初的文学作品与神话传说中,始于人类开始使用闪电击中易燃物产生的火。直到学会了钻木取火,我们才拥有了对抗猛兽的能力。这可以视作人类在大自然的首次胜利,从此之后人类就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逐渐拥有了安定的生活,可以躬耕劳作、繁衍生息——手中燃起的不仅是火把,是幸福生活开始的标志。这是历史上开拓人类文明最重要的一个节点。

  文明社会构成源于人类有了分工合作的科学意识。如此一来,群体生活也可以认为是来自于最初对火源的掌控:自从学会使用火,人类便利用火来生存繁衍。因为有了火,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在一起,共同取暖生活,甚至人类开始吃熟食也是因为有了火。这种集体分工与吃熟食正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开始,是人类文明的起源,火的存在让蛮荒时代开始沐浴文明的曙光。

  这其中便包括了全体人类,也可以说对火的认知是全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彝族是对于火的图腾崇拜留存至今的民族之一,吉狄马加的诗中可以看见其踪影:

  彝人谈火

  给我们血液,给我们土地

  你比人类古老的历史还要漫长

  给我们启示,给我们慰藉

  让子孙在冥冥中,看见祖先的模样

  你施以温情,你抚爱生命

  让我们感受仁慈,理解善良

  你保护着我们的自尊

  免遭他人的伤害

  你是禁忌,你是召唤,你是梦想

  给我们无限的欢乐

  让我们尽情地歌唱

  当我们离开这个人世

  你不会流露丝毫的悲伤

  然而无论贫穷,还是富有

  你都会为我们的灵魂

  穿上永恒的衣裳

  (吉狄马加《火焰上的辩词:吉狄马加诗文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1月,第03页)

  比起一行一行地对诗歌解构赏析,读者拥有了以上认知,再将这首诗重读一次,才可以说是深入其中,真正地读懂了这首诗。

  对于诗歌的思考至此,如今客观的、物质形态上看见的“火”,是与彝族人民的生命与信仰所共同联系的火,能预见不仅仅是一个民族的,而是全人类和谐且完整的精神家园。

  委内瑞拉诗人何塞·曼努埃尔·布里塞尼奥·格雷罗(Jose Manuel Brissenio Guerrero)对吉狄马加的诗表示深有同感:“吉狄马加对家乡的热爱,却神奇地拉近了我与梅里达的距离。梅里达是委内瑞拉的山区,我在这里生活了多年。”这是“看不见的火”——“看不见的波动”——“看不见的生命”之间“灵魂的碰撞”,是诗歌顽强的生命力对人的意识产生的影响。人的精神意识、人性、纯洁性、人的心灵正是被这团“看不见的火”所点着了的“看不见的波动”,波动中的生命是被包围着、被保留着的。人类世世代代传承的精神文明与精神财富均由此延续。吉狄马加的任何一首诗,任何一个主题的中心思想与内涵都无不以此为支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