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卡》 俞胜/著
安徽文艺出版社 2024年2月出版
俞胜在一家重要的文学刊物做编辑。但他不单是给作家们编发小说,他自己也在写小说。编发小说,俞胜有自己的文学审美标准,他的标准还不低,写得不好的小说难以通过他的这一关。自然他写小说也要照着自己的文学审美标准去努力。《莱卡》是俞胜的中短篇小说合集,收入的作品都是他近两年间创作发表的。我在阅读中感受到了俞胜为自己设定的更高写作目标。
俞胜的更高写作目标首先体现在,他要写动物,却不愿照着已有的动物小说经典去写,他要在写动物上探出一条不一样的路子来。动物小说的突出特点,就是以动物作为主要书写对象,是将动物作为小说的主角,去写动物在大自然中的命运,也写动物与人类的关系。在生态意识日益强烈的今天,动物小说这一样式显得更为时兴,不少作家发现动物小说更适合表现生态主题,他们从动物的视角去观照动物与人类的关系,批判人类对大自然的破坏,因此动物小说也逐渐多了起来。俞胜收在这个集子里的小说,几乎每一篇都写到了动物。但即使受此影响,我们也能明显地感到,俞胜非常自觉地表现出要写得和别人不一样。他的这些小说明显不是动物小说,他并没有以动物为主角,更没有采用动物的视角,然而我们在阅读中又能感觉到动物在小说中起到了特别的作用。我觉得俞胜是在创造一种新的小说样式,我将其称为动物意象小说。
俞胜的动物意象小说,是将动物作为一种意象,让它参与到情节的互动之中,从而使小说的主题具有更为形象化的可感性。最能体现这一意图的是《莱卡》这篇小说。小说的主要情节是一对恋人在政治局势风云突变的境遇里依然不离不弃。年轻的王向林是哈尔滨某工厂的技术员,他与工厂的一位苏联援华专家叶琳娜相爱了。中苏关系恶化后,叶琳娜必须返回苏联,他们的爱情不得不中断。但王向林执着于这份爱情,毅然辞去工作,离开哈尔滨,来到中苏边境的乌苏里江边的一家林场落户。他每天都要在江边走一走,眺望江对岸的另一个国家,那边有他的恋人叶琳娜。这时候,动物出场了。这是王向林离开哈尔滨时带来的一只叫大壮的狗。当王向林与叶琳娜的爱情被江河阻隔时,对岸的一只狗则游过乌苏里江,这只狗叫莱卡。从此王向林牵着大壮来到江边,就等着莱卡从对岸游过来,然后看着两只狗像情侣般地走在一起。事实上,这两只狗就是王向林和叶琳娜共同抚养的两只狗,它们也成为了这一对恋人保持联系的“桥梁”。若依动物小说的写法,作家会着重写两只狗如何为自己的主人传递信息;还会写两位恋人在与那些监督他们的官员们周旋的过程中如何与两只狗保持着高度默契。但是,俞胜没有将小说朝这些方面展开,他让这些故事因素悬置起来,留给读者去想象,只是将两只狗作为一种意象,伴随在对王向林思念对岸恋人的叙述过程中。俞胜没有以动物小说的样式去写,显然使小说失去了生成出更多精彩故事的可能性,对于喜爱看故事的读者来说,一定会替作者感到惋惜。但俞胜的这种意象式写法或许会让读者获得另外一种审美感受。强调故事性的写法极有可能将读者本来关注两位恋人爱情的兴奋点转移到故事上来,只会去关注故事是怎么发展的。事实上,这篇小说的立意就是要讴歌爱情的坚贞和持久。在那种极其严厉的政治环境中,如果一定要编写王向林和叶琳娜的相恋故事,就只能往传奇的路上走了,而传奇显然不是俞胜所要追求的风格。俞胜采取动物意象化的写法,虽然情节相对来说被简略化,却凸显了一些典型化的细节,达到了一种诗歌咏叹的效果。
动物意象化的艺术效果在《卡桑》中也表现得十分突出。《卡桑》的主人公周伯是一个抗日战争后滞留在中国的日本遗孤,他的父亲在回国途中死去,母亲回国后杳无音信。周伯独自一人在中国长大,完全中国化了。他在中国娶妻育女,过得很幸福。周伯唯一的心愿是寻找到自己的母亲,他找了一辈子也没有找到,到了晚年,他便养了一头羊,把这头羊唤作“卡桑”,卡桑在日语里是母亲的意思。因为周伯依稀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喂他山羊奶的情景。这篇小说的主题很繁复,与母爱有关,与亲情有关,也与超越国境的人类共通情感有关,这些主题相互交织,如果完全通过故事来表述,也许会顾此失彼,相互打架,相互抵消。俞胜便通过一头意象化的山羊,将这些主题的内涵融为一体,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联想的空间。就如同小说结尾处所暗示的:“看着那只羊,看着它究竟是要走进江边的原始森林,还是要沿着江面上的月光路,走到月亮中去。”
俞胜在每一篇小说中对于动物的意象化处理也不一样,有的小说只是出现一个淡淡的动物意象,比如《凯特是个谜》中的凯特是妈妈养的一只猫,其实这只猫在故事中无关紧要,但在情节发生到某一个节点,凯特就会出来“打搅”一下,这是一个调皮型的意象,给这篇本来就是要玩味一下神秘感的小说更增添了神秘的气氛。又比如《雾中的牛》,就像是一篇饱蘸情感的散文,俞胜将记忆中的父亲形象定格为一个充满诗意的意象:雾中的牛。又比如《郭秀的婚事》,这篇小说采用非常传统的写实性叙述,讲述郭秀在婚姻爱情上的自由率性给父母造成的精神焦虑,非常具有喜剧效果。这已经是相当完整的艺术构思了,但俞胜还是在其中添加了一个动物意象:郭秀的第二个男朋友是草原上的养殖大户,她声称要跟他在草原上放羊。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羊仿佛就是郭秀的化身。这个意象很轻很淡,几乎会在阅读中被忽略过去,但它在暗处推动着故事的发展。特别是在父母终于为女儿考察到一个满意的对象时,女儿却告诉父母她还是要去草原上放羊!这个淡淡的意象竟释放出地震般的能量,母亲当场便有了要吃安眠药的悲痛。在《逃离》这篇小说里,我们则会发现有一个大鳇鱼的意象隐隐地显一下形。有时候,俞胜又在动物小说和动物意象小说之间游离,如《维尼》中,俞胜就赋予那只叫维尼的熊更多的情节因素,因此小说更像是一篇地道的动物小说,但俞胜同样也对维尼作了意象化的处理。
意象化是一种高端的文学修辞方式,中国是一个诗歌大国,中国古代诗歌就离不开意象化。古人将诗歌思维总结为“比兴”,“比”就是比喻,以一个更为形象的物体去形容另外一个物体或人物,从而将其特征鲜明地凸显出来。“兴”是借一物起兴,为所要叙述的内容创造一个良好的开端。古代诗歌中常常是比兴连用。俞胜的动物意象化,就有比兴的效果,他在小说叙述中通过动物的意象化,或转喻,或象征,或寓言,或起兴,从而让故事所蕴藏的意义得到充分的释放。这往往是诗人在写诗时采用的方法。俞胜善于将诗歌思维引进到小说写作之中,动物意象化充分体现出他的这一写作特点。
俞胜是一位在思想上十分严肃认真的作家,在每一篇小说中都努力追求思想的丰沛和深刻。这一点,我相信读者们在阅读时一定能够感受到。但俞胜从来不愿在小说中非常直露地表达思想,他力图将思想转化为文学形象去感染读者,这使他的小说具有更加良好的艺术品格。这也是我喜爱俞胜小说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