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阳山,因山势南北横断走向,取“山东为朝阳山西为夕阳之义”而命名。阳山绵延二十里,峰峦逶迤,青葱满目,被誉为“吴之镇”。
山之往事
苏州阳山是一座有灵魂的山。
人们常说,保存人文历史具体呈现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以写史的方式郑重撰写,如《史记》《资治通鉴》;另一种则是以文学的笔法感性书写,如《吴郡志》《水经注》。前者是王朝的历史档案,后者则是私人的文学性抒写。带有个人的感性,往往更独特、更个性。
没有历史掌故的风景,给人的只是一种简单的愉悦,往往缺少持久的魅力。说阳山具有灵魂,就在于阳山的历史,这也正是阳山有别于其它山的魅力所在。
明代高启、王鏊、吴宽、王穉登诸文豪登临此山,都文思泉涌,浩歌抒怀,令人遥思而神往。
吴宽,明代礼部尚书,是明朝苏州的第二位状元,吴宽曾为阳山写记,首句就是“阳山在吴城西北二十里,而近视他山特高且大,盖吴之镇也。”
王鏊写过一首诗,描写阳山之高:“阳山高哉几千丈,箭缺遥瞻在天上。一朝置我箭缺傍,坐觉诸山皆退让。”诗人之笔无疑是夸张的,其实阳山海拔338.2米,只是江南海拔相对较高的一座丘陵。
阳山山脚下是文殊寺,为东晋著名高僧支遁所建。寺庙背靠悬崖峭壁,依岩而构,山峦峰谷间,重檐翼然,飞甍浮光。
文殊寺后,有登山小径。悬崖峭壁,浸透古韵,一路青翠绿秀,携带着季节性的馥郁连绵而至,逆着山涧潺潺溪流的走向,能感觉到一阵阵江南丝竹般的神韵,尾随着阵阵鸟语,流淌在耳际。
山腰有半山亭。当年越王勾践率军攻吴,吴王夫差狼狈出逃,跑到阳山下,媾和不成,自刎前长叹:“吾人既惭,死亦愧矣,使死者有知,吾羞前君地下,不忍睹忠臣伍子胥及公孙圣……”
公孙圣,春秋战国时期吴国人,因向吴王夫差谏言被夫差所杀。半山亭,就是为纪念公孙圣直言劝谏所建。过半山亭,悬壁苔痕越发斑驳,偶有罩形山石突出,穿破古树藤萝。松下奇石旁,不时见蓬蓬碎花,青枝绿叶间,极其素雅,啜着松林罅隙里的阳光,淡淡地开。山间石壁,高十数丈,郁然苍峭,不时可见壁间前人留下的摩崖石刻。山顶,为箭阙峰,即王鏊诗中描写的“箭缺”。清代钱谦益《秋水阁记》说箭阙之奇:“尝试与子直前楹而望,阳山箭缺,累如重甗。”
箭阙峰巅建有浴日亭。明人徐少泉建成此亭后,就被誉为“箭阙之胜”。置身亭中,周遭是凝翠的岑峦和绿颜的林卉,青翠如泻,山岚逍遥。东望,运河蜿蜒如玉带,波光粼粼;千年古镇浒墅关,镶嵌在运河边,纵横的高架穿梭在新建楼宇间,若隐若现;西望,视线辽阔,太湖汤汤,有一种山环水抱、凝结天地之气般的感觉。
站在山巅,总不免逸兴遄飞,就想起高启的诗。那是他从南京辞官回乡,退隐苏州吴淞江,一次登临阳山所抒写。诗里能感受到他心灵的脉动,在他眼里,阳山奇诡峭异、幽静恬淡、仙气飘飘。
其诗曰:……长风吹人度层嶂,不用仙翁赤城杖。峰回秋碍海鹘飞,日出夜听天鸡唱。中有一泉长不枯,乃是蜿蜒神物之所都。老藤阴森洞府黑,树上不敢留栖乌。常年祷雨车,来此投今符。灵旗风转白日晦,马鬛一滴沾三吴。岩峦苍苍境多异,樵子寻常不曾至。探幽历险未得归,忽听钟来涧西寺。此时望青冥,脱略情尘世。白云冉冉足下起,如欲载我升天行。古来名贤尽何有,唯有此山长不朽。……
这是一个立体的刻画:阳山有风,风拂峰峦,自带去路;山旁有村,鸡鸣而起,日落而息;山中有泉,恬澹少见,年年长清;山境幽深,万籁俱寂,惟余磬音;山高望远,惟见天际,更无山齐;山隐古冢,冉冉苍陵,白杨啼鴂……
高启带着一颗逃避世事心境来看阳山,在他心中,阳山自然、浪漫、奇诡,他把心中的桃花源嫁接到阳山,笔下无疑多了一份心灵的逃逸、奇诡的想象。
我想,每个时代岁月的痕迹会成为风景。不同的角度,看到不同的风景;不同的现实,导致不同的心情。阳山,四季依然留有不一样的风情。但不同的心态,总会看出不同的感觉。但我眼里,阳山是自然、生活、历史的无限交融与弥漫。
这是不同心境下风景的不同灵魂。
山蕴清风
辛丑年春天,苏州虎丘区打造阳山德教基地,邀我襄赞。
我想,阳山奇壁、秀峰,烟柳、溪水,庙宇、亭台,都见证过千百年的风云变幻,有形的灵山秀水背后,自然有说不尽的人文历史。大家在讨论中,不约而同地谈起阳山对一地的孕育与熏陶。
关注山的历史人文,是看到山的厚重;关注山的孕育,是了解山的情怀。在我心中,阳山无疑是富饶多情的,山野之间,草木欣荣。阳山用他博大、丰沃哺育着这一域的人民,这正是山之德。
阳山物产,首品在“兰”。
清代袁景澜在《吴郡岁华纪丽·三月·游山玩景》中记述:“巏山为阳山别支,东北有峰,名来鹤,望如狻猊,……
山上神祠亭榭随山结构,游者群集。春时结兰花社,奇花异品,一盎千金。”
兰花会在阳山脚下的浒关镇。《兰言述略》中写道,苏州艺兰人常举行兰花会。谓:“庚申以前,各处花会颇盛,苏郡不时举会,无一定期,浒关亦每年必聚。”
阳山的兰花,生在幽谷丛林下,兰心蕙质品高雅,随着兰花会,落户万千百姓家,一缕清气飘天涯。
兰,代表清气。
南宋末年,元兵入侵,苏州沦陷,苏州画家郑思肖誓不降元,画兰明志。他所作兰花,不画根土,寓意宋土已被掠夺。郑思肖《墨兰图》,画的是春兰,画上有一首自题诗曰:“向来俯首问羲皇,汝是何人到此方。未有画前开鼻孔,满天浮动古馨香”。
郑思肖借题发挥问苍天,你凭什么到这里来?这里浮动的是宋代的香气。
阳山物产,其次在“蔺”。
高启说阳山“一泉长不枯”,也许得益于山泉,在阳山东,水域面积广阔,这里生长一种蔺草。蔺草,又名灯芯草、龙须草、野马棕,栽植于水田中,一年可收获二三期。草茎又细又长,过去小贩绑青菜、提鱼都用蔺草,连端午节绑粽子都用蔺草。
蔺草最大的功用是编制草席。用蔺草编织的席子,具有吸湿性和放湿性,湿度较高时,无数气孔吸附湿气;天气干燥时,似海绵状的蔺草自动释放储存水分,起到空间湿度双循环作用。
《四明郡志》载,唐代浒墅关蔺草席已远销各地。宋元明清,蔺草席沿运河,远销东南亚各国和欧洲、非洲等一些国家。乾隆游江南,途经浒墅关,见到“关席”抚掌叫绝。慈禧太后也多次派采办到浒墅关选席。
有副楹联夸浒关草席:“梦到邯郸酣更好,制传浒墅妙如何。”浒关草席,纤维条件好,以其柔软坚韧耐用、不易折断,兼具了又一种品德:清韧。
阳山之德,还在于“菱”,青菱谐音清廉。
在浴日亭,可见浒墅关镇南运河西岸三里,有一片水凼,俗唤“大白荡”。古诗云:“阳山山水活,泻入白荡里;养得菱棵肥,水清实累累”。
白荡盛产青菱。青菱,菱为元宝形小馄饨状,壳薄肉白,通道甜嫩。采菱时节,白荡一片翠绿色,女孩们坐浴盆,缓行于菱荡水波纹里,翻叶采菱。清代吴铠《白荡菱歌》描写此情景:“荡开十里欲浮天,到处栽菱不种莲。花影重重堆雪白,歌喉串串贯珠圆。渔家旧业田先熟,小女新腔曲未全。佘桥一带风物好,秋来采采荡轻船。”
清气、清韧、清廉,这些都得益于阳山。自然孕育生机,犹母之育子,其情本深啊。
梅满山坡
阳山的华彩,经受了风野烟沙,是大自然的天然馈赠。
千百年来,阳山,这道镶嵌于烟波太湖和人工奇迹大运河之间的绿色屏障,不断焕发出迷人的光泽,蕴含其间的文化为“匙”,总是被时代所扭动,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常常被诗意打开……
也许是职业的习惯,我一直把阳山作为苏州山水间廉洁文化的坐标。这不仅仅具备“清气、清韧、清廉”的物象,还在于中国廉政文化的标志性人物、廉石主人陆绩,就葬在阳山。《百城烟水》就有记载:自东南福寿抵南,南爪迤西阳抱山,有陆绩墓。当年陆绩出为郁林太守,罢归无装,舟轻不可越海,载石为重。
这种清廉之风,熏陶着一代又一代持德为民的优秀从政者,抑或是具有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想的知识分子,他们聚集阳山,或隐居,或皈依,或访古。如以陆绩为楷模的明代状元朱希周,为官时清廉自持,刚毅正派,返乡后,隐居阳山近30年,专注于读书创作,淡然自守。还有朱希周的五世祖、元代画家朱德润,不愿仕元而丧失节操、贪图富贵,但身居阳山,念念不忘为国出力,用其画笔与诗文针砭时弊,率意抒发。还有范仲淹、范成大、况锺、申时行、李根源等都来阳山踏勘寻幽。他们与阳山的故事,透露着历代先贤心中的坚守与自持。他们的这种心志与情怀,也吸引着一代一代人登临阳山,去感悟、去缅怀、去承继。
今年清明,我也又一次去阳山。
正是四月,季节性的馥郁正是来源于夹杂在低矮灌木丛中的白鹃梅。春风吹拂下,山坡上密集交错的白鹃梅全开了,盛开的白鹃梅淡雅脱俗。花瓣如飞雪,又如大朵的满天星一样。薄得透亮、筋脉尽显的花朵,洁净、清透,它们与精致肃穆的寺庙搭配,与厚重的大山相兼容,相得益彰,仿佛山之灵魂投胎在这洁白的花瓣里,唤醒久远的诗意,看得使人怦然心动!
灿若星海的白鹃梅与我重逢,恰好迎合了我心境的抒写。
不是吗,阳山之美,美在人文,给人厚重;美在物产,给人丰饶;美在花木茂盛,给人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