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里的芳菲之境
栏目:心语
作者:辛茜  来源:中国艺术报

  窗外有三棵柿子树。到了秋天,柿子挂在树梢。我天天趴在阳台上看,看也看不够。第一次来家的嫂子,也不免惊诧,多好啊!三棵柿子树,事事如意。

  曙光中,柿子树枝叶浓密,滴着露水,琥珀一样的柿子晶莹透亮。正午时分,阳光强烈,绿叶露出倦怠之色,丰满的柿子沉甸甸的,像是快要掉下来了。傍晚,夕阳渐落,余晖夺目,树梢上的柿子自里向外透着光泽。再看时,已是黄昏,一天中最神秘浪漫的时刻,柿子又像红灯笼,悄无声息地为行人照路。天越来越冷,柿子越来越小,颜色也没有从前鲜艳,到了三九寒天,竟不见了踪影,不知到哪里去了。

  过了几天,碰到楼下的大爷,才知留在树梢上的柿子,让鸟儿吃了。难怪,每天黎明时分,太阳还未升起,许多不知名的鸟儿就已经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地叫了,再也睡不着。

  清早,孩子们去上学,年轻人步履匆匆地赶地铁、挤公交。老人们拉着小车去买菜、打水,也有停下来唠嗑、相互问好的。假如有新来的,问银行、问公交地铁站,操着标准京腔的老北京还会止住脚步,仔仔细细、慢条斯理地跟你细说,一直到你明白为止。

  院子里大多是安静的,看似懒洋洋,无所事事,实则透着几分恬淡、几分安逸。每天的日子就这样,从头开始。缓缓的,悠悠的。没有厌倦,没有失意。没有过多的期待,也没有无端的渴望,只有一颗宁静、无愧、平常的心。

  走出小区,向西走出两三百米,是北京市昌平区东小口的一个森林公园,这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地方,里面没有明显的人工痕迹,只有一条通向另一个公园的柏油路,但是路两边,尽是由着性子疯长的油松、侧柏、金银木、杨树、黄栌、美人梅、梧桐,各种各样的野花、野菜。

  当然,最吸引人的季节还是春天。无论走进哪一条小径,都有花香沁人心脾,都有千娇百媚的花朵迎面扑来,躲也躲不掉。尤其是丁香,不像是你和我常常在其他地方看到的,一排排列队站着。这里的丁香是愿意长在哪里,就长在哪里。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的。或在一片缓坡,或是在绿茸茸的草坪上,两三株、四五株地挨在一起,很亲密、很独立、很执拗,又很欢喜地装点着本来就已经很美的春景,让闻到花香、看到花影的我,喝醉了似的走也走不动。有时,竟迷了路,绕了很长时间才回到大路上。

  有一天,我在一棵白皮松下发现了二月兰。几片张开的绿叶中,冒出了一朵淡紫的小花。一场雨后,公园里的二月兰竟变成了一条紫色的河。小路边、杏树下、草坡上、砖缝里,到处都是它的身影。这时,野鸭子在池塘里游来游去,麻雀蹲在枝上啼鸣,鸽子在噗噜噜盘旋,喜鹊像一位早起晨练,或者总有许多重要事要做的绅士,一刻不停地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

  在我的印象中,没有哪个公园像它这样大而无边,锦带、波斯菊、丁香、国槐、梧桐、木槿、海棠、桃树、梨树、鸢尾、迎春、丁香、木槿、玉簪应有尽有;没有哪个公园让晨练的、散步的、带孩子的人,毫无顾忌、轻松愉快地在大自然怀抱中撒欢;也没有哪个公园,可以让不知名的小花小草无拘无束地怒放。

  公园里没有长廊,没有多余的建筑,只有青白石块铺就的小路,在小小的,有些干枯的池塘边蜿蜒,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把你送回出发的地方。木椅上,少有人坐,只有到了周末,才会看到带着孩子的年轻父母,手里握着水杯的年老夫妻,在椅子上休息。

  此刻,蓝天清澈,鸟语花香。二月兰这紫色的花,真把我给迷住了,生怕它在我不注意时突然消失,或是被人随意采撷。于是,我整天出出进进、来来回回地在它身边走动,甚至不放过午后日光下它慵懒的模样,从不因整天和它在一起感到虚度时光,也不因它的默默无语感到寂寞。

  多年前,公园北面是一个叫北小营的村庄,除了散落的农家小院,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出生在这里的作家苇岸,曾不止一次描述这里的麦田:“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风吹麦田,麦田摇荡,麦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庄。”如今,村庄没了,苇岸已不在人世,一切都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有多少人知道苇岸,又有多少人能够像学者林贤治、散文家冯秋子那样理解和热爱这位大地的儿子,并在来到他那宽阔、安静,由他细细抚摸过的世界时,感受到一种丧失之痛。

  土地仁厚而宽容,蓝天与草木间的许多往事,许多人,都成了永恒的记忆。好在这里还留下了这样一片森林,有参天巨树,有绚丽花草,有雌性野鸭无怨无悔地独自在树下筑巢、哺育生命。我能感受到小鸟对它的喜爱,也能体会到人们对它的精心呵护,就像迁徙中疲惫的小鸟终于找到了栖息的归巢,怎么能不叫人万分珍惜。

  清晨的太阳明亮新鲜,草坪因此镀上了金色。小路上没有过往行人,蓝天、绿树、花草,让大地敞开了胸怀。前面是一处坡地,随势起伏,艳美的月季香气扑鼻,一片又一片。我驻足停留一一辨认,哪知月季的品种如此之多,眼花缭乱。颜色深红,文雅端庄的是来自德国的黑美人;卷着红色花边,香气浓烈的名曰雨果,不知和大文豪雨果有无关联;豆绿的叫绿野;传自日本,花朵圆润的叫绯扇;来自法国,红中带粉、温婉柔美的叫仙境;花色紫红、香气浓郁的是莫海姆;贴地而生、耐得土壤贫瘠的是地被月季;瓣面鲜红、瓣背青白的居然叫“爱”,还有艳丽的北京红、深沉的黑旋风、淡淡的粉和平、可以提取香料的科斯特……这遍地的鲜花与土地亲密交融,天真和谐,看似娇羞、内敛、文弱,却有着桀骜不驯的性格、生生不息的力量。

  仲夏,二月兰早已不见踪影,杏花、鸢尾、丁香花、栀子花纷纷凋谢。可我并不惆怅,木槿、苜蓿、玉簪又在夏里盛开。特别是玉簪,一直从夏季开到秋季。花朵自叶丛抽出,高出叶面,组成总状花序,色白如玉,芳香浓郁。我每天都要拿着手机在玉簪成片的林间,不顾蚊虫叮咬地为它拍照,带回家细细端详。据说,这娇嫩洁白的花,在北京可在野外过冬,不免让日日欣赏它的我,常常惦记,期待夏日到来。

  也许,这是京城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公园。可是,在我心里它就是一个百花园、一片原始森林,华丽,却不轻佻;富有,却庄重温和,虽有秋天的感伤、冬天的寒冷,却足以让我和虫鸟野鸭,怀着和平之心,跟随花的踪迹、树的伟岸、四季变幻的野草,感受大自然的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