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技剧的诗意化表达
——评杂技剧《天山雪》
栏目:观察
作者:柴莹  来源:中国艺术报

杂技剧《天山雪》中“友谊路”一幕剧照

  因为已经有杂技剧《战上海》之经典在前,对于上海杂技团的杂技剧《天山雪》,怀着一种兴奋的期待,但同时又有大大的疑问。《天山雪》的屯垦戍边题材并不新鲜,文学、影视剧和美术作品已经把这类题材表现得百转千回、曲折离奇,臻于完美。此类题材的故事线索和艺术表达逐渐定型于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自我成长和个体命运,表现戍边人爱国爱疆、敢于吃苦、勇于奉献、开拓进取的精神。那么,《天山雪》会不一样吗?

  近年来,从杂技剧《渡江侦察记》,到《战上海》《铁道英雄》《大桥》《先声》等,“主题创作剧”成为主要趋势,不乏公认的精品之作。无论作品成功与否,这类杂技剧的创作思路大体一致,始终把“技”“剧”融合、用杂技讲故事作为重点,不断突破杂技肢体语言特质的局限和壁垒,探索杂技讲故事的多种方式和最佳路径,追求用“技”来塑造人物,推动情节发展,用“剧”的情节容纳多且高超的“技巧”,达到“以技彰剧,剧因技显”的效果。照此逻辑,杂技剧《天山雪》的创作重点理应放在用杂技语汇塑造人物形象和叙述故事上,把人物塑造得真实感人、复杂立体,把故事讲述得跌宕起伏、繁简得当。

  但是《天山雪》却不循规蹈矩,塑造人物和叙述故事另辟蹊径。杂技剧《天山雪》也在讲故事,但它的故事平淡无奇,甚至稍显老套。上世纪六十年代,上海十万知青响应支援新疆建设的号召,心怀梦想不远万里来到新疆,他们与当地群众一起开荒种地、修建铁路,用勤劳的双手在新疆广袤的大地上建设家园。在共同劳动中,上海知青白玉兰和王湘川相爱成家。世事变迁,他们的儿子王雪峰长大之后回到上海,成为了一名杂技演员。多年之后,已经在杂技学校任教的王雪峰迎来了一群特殊学生——从新疆来到上海学习杂技的新疆班孩子们,在包括王雪峰在内的上海杂技老师们的悉心教导、倾囊相授下,新疆班的孩子们与汉族演员一起刻苦训练、排除万难,终于站在了蒙特卡洛国际马戏节的最高领奖台上。《天山雪》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更专注于用感悟的方式去追求精神力量的契合,倾力营造意境和追求人物的诗化,气韵悠远、回味绵长。

  对于杂技剧而言,塑造人物一直是难题。因为人物往往于人与人、人与社会环境的冲突中表现自我,但是杂技本体技巧最难以表现的是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冲突。以往杂技剧常会借助其他辅助手段去表情达意、讲述故事,最大可能丰富杂技语汇,努力将人物关系,好人、坏人、中间人,人性的转变,理清说透,使人物在复杂环境中“立”起来。然而,不可否认,即使如《战上海》这类优秀的杂技剧,也很难细腻描摹人物性格发展和命运走向。非创作者不优秀,实则受限于杂技艺术的特质。

  《天山雪》扬长避短,弱化人物形象的复杂性、丰富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简单纯粹到极致——外来的上海支边青年和本地的新疆维吾尔族同胞,以及他们的后代。《天山雪》把人物作艺术的诗化处理,在大漠月明、天山绝壁的浓墨重彩中,凸显人的精神力量的升华。

  《花之恋》的“大漠月明”一节,男女主人公白玉兰与王湘川的相识相知相爱用了杂技的“男女对手技巧” ,这个技巧在杂技剧中常用来表现男女之间的爱情,《天山雪》也不例外,爱情是这个技巧的“核”,但它有意削弱了通常“对手技巧”的那种力量感和速度感,增加了舞蹈元素,演员的展示是杂技,又大大超越了杂技,打破了“对手技巧”需要男女演员长时间配合训练的传统,两位新合作的演员反而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浪漫轻柔的月光洒在静谧的边疆农田,男女演员的每一个倒立、每一次托举、每一串翻腾,都在表现甜蜜隐秘的互相吸引,诗意纯情的亲密无间。两情相悦的纯粹美好被渲染到了极致,支边生活的枯燥无趣被洗涤得清澈动人,轻盈柔和、充满爱意,人间美好、生活丽影在无声轻柔的、一气呵成的“对手技巧”中自然流淌而出。舞台之上,技中有舞、舞中有情、情中有诗、诗中有画。传统的杂技艺术与国画艺术相融合,平凡的普通人与大时代相遇,没有怨天尤人的俗世烦乱,暖意浓浓中蕴含着四两拨千斤的精神力量,令人见之忘俗。

  《友谊路》一节,天山绝壁之上,上海知青和新疆维吾尔族同胞携手投入火热的边疆建设事业中,修建中巴公路,挑战自然、挑战自我。杂技的本质是用肢体挑战人体极限,起源于人对自然的反抗与挑战,在与自然的斗争中达到对身体极限的突破与抗争。天山绝壁之间,在恶劣的环境下修建公路,恰恰表现的是人与自然的矛盾关系,修路与杂技的精神内核完全契合。两山之间架起高耸入云的索链,是国家级非遗、新疆维吾尔族杂技“达瓦孜”表演的最佳场域。通过制造困难、遭遇失败、百折不挠、战胜自然的循环往复过程,把稍显单调的达瓦孜技巧表现得丰富多样、步步惊心、动人心魄,此种手笔,可谓神来之作。沪疆人民不畏万丈深渊,奋不顾身的精神感天动地,壮怀激烈筑路前行的场面与达瓦孜的惊险奇难相得益彰,在演员不断于高索之上挑战高难度的穿梭往来中,精神力量已经冲破天际。合情合理的炫技,带来的是千钧一发的压迫和紧张,观众的呼吸变得急促,加之舞美中新媒体技术的运用,绝壁之险、“人与天斗”“人定胜天”的伟力让杂技剧有了电影的质感。

  与人物的诗意化相匹配,杂技剧《天山雪》聚焦于意境的营造,而非故事的平铺直叙。这一点并不新鲜,舞蹈诗剧《只此青绿》、民族舞剧《红楼梦》、舞剧《咏春》都把意境的营造作为创作的重点。换句话说, 《天山雪》虽然剧情一线到底,但并未用杂技讲述传统意义上起承转合的完整故事,不太注视主题舞台剧所追求的烟火气,而是着力于把故事诗化,每一部分片段式的讲述和如诗如画的传达,极力突显的是积极向上的精神,内核是当下的、当代人的。在这个精神内核之外,杂技纳古今中外于其中,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传统杂技技巧蹬鼓、飞叉、空竹、蹦床等经过改造,回归杂技本源,技术元素与艺术创作有机结合,探索出既有中华美学精神的表征,又符合时代潮流和审美需求的新的艺术形式。“蹬鼓”技巧适应剧情变成“蹬棉花”,起舞旋转的棉花包,是人民辛勤劳作之后的大丰收景象;很难在其他杂技剧中看到的“舞飞叉”,表现了人民对种植工具的熟练驾驭,“抖空竹”形象化地再现了纺织女工纺纱织布的工作场景,这一串杂技技巧的展示让观众更好地理解了人民是文艺创作的源头活水。最令人赞叹的是“蹦床”技巧,蹦床变身为晒谷场上的大晒盘,人们在晒盘上庆祝丰收,丰收后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一次次努力向上的腾空跳跃,“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勇气魄力气贯长虹,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描绘了劳动人民的底色和亮色。

  杂技是一门古老的艺术,但是,近年来杂技剧因为专注于现实主义和革命题材,很少去表现中华千年文化的瑰丽惊艳。显然,《天山雪》有意识复古求新。《丝绸路》一节,女主人公白玉兰作为新疆支教老师,在为孩子们教授历史课。这一情节独具匠心,当白玉兰绘声绘色地为孩子们讲述古丝绸之路曾经的辉煌时,舞台完全褪去了现代感,极富想象力地出现瑰丽梦幻、精美绝伦的龟兹壁画,吊环、口签子等杂技技巧使飞天形象更加完美生动。中华民族的灿烂文化不再是缥缈的空中楼阁,而有了实实在在的载体,那些身着华服、姿态曼妙的飞天神女,是中华文化雅致高迈、雄浑厚重的具象表达。某种意义上看,飞天成就了《天山雪》,同时《天山雪》也给了飞天新的注解。

  最后,《雄鹰飞》中的“赛场获奖”无疑是《天山雪》的高潮,也是全剧最为巧妙的桥段。摩纳哥蒙特卡洛国际马戏节是国际顶级杂技赛事,“金小丑”奖是杂技演员的毕生梦想,具有至高无上的象征意义,站到蒙特卡洛国际马戏节的领奖台上意味着艺术成就达到巅峰。《突破-抖杠》 《攀登-男子集体造型》是上海杂技团于2018年获得蒙特卡洛国际马戏节“金小丑”奖的两个王牌节目。杂技剧《战上海》已经用了“男子集体造型”,而且,“抖杠”获得金小丑,是上海和新疆两地杂技人团结一致取得的荣誉,是民族之间心手相牵、血脉相连的佐证,毋庸置疑,“抖杠”一定会用于《天山雪》,怎样呈现,怎样成为焦点?即使设计N种剧情走向,依然无法想象《天山雪》会直截了当地把蒙特卡洛国际马戏节的赛场搬到舞台上。过去与现在、历史与未来、现实与戏剧,在“雄鹰-抖杠”之中合而为一,“抖杠”的高光时刻复原于舞台之上,观众在观赏杂技剧作的同时,亲眼目睹和见证了“抖杠”的获奖过程,“在场感”十足。“抖杠”在《天山雪》剧情中发光发亮,打破了传统思维,却用最智慧的方式,于不同寻常中表达诗意,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戏中戏”的精巧设计使观众在为这个剧鼓掌的同时,更是为那些为荣誉而战的杂技人所展现的时代使命、薪火相传、默默坚守、持之以恒而感动欢呼,文化自信就是杂技演员在世界杂技赛场上的腾空飞越,就是领奖台上的从容优雅。

  当所有人都认为上海杂技团创作的《战上海》已是不可逾越的高峰时,它却颠覆了我们的思维,创造性地创作了《天山雪》。对于同一个团同一批演员而言,舍弃和避免使用《战上海》已有的杂技技巧,难度可想而知。但是《天山雪》做到了,它使杂技本体技巧再次在“剧”的舞台上发光发亮,呈现出别样的、非比寻常的风景。

  (作者系北京市文艺研究与网络文艺发展中心副主任、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