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已经临近腊月底了,偶尔传来几阵杀猪的嚎叫和弥散在空气里的丝丝鞭炮味,把我原本不安的心撩拨得更加心神不宁:我的一群小伙伴一定是围在杀猪桶边等着抢那只猪尿泡了,吹好尿泡他们一定会去打谷场玩踢皮球游戏……我手里剥着芦篾浮想联翩,眼角余光里的母亲正盘腿坐在芦扉上正襟危坐通经断纬。
芦荡深处的村庄,除了卖口粮,把芦苇加工成芦扉,几乎是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换取生活费的生计。“就这么点口粮,哪能卖啊,一家老小还有五六张嘴呢!”每天剥完一捆芦篾就成了我做完作业后的附加题。门外朔风劲吹,除了不时捎来的寒信还夹带了不远处伙伴们玩耍的嬉闹声。偶尔有几缕风会从土墼墙缝里一路打着口哨挤进来,似乎还带有几分调侃的意味,真是寒气逼人又恼人。我还有一大捆附加题没做呢!
腊月二十四,家家户户都要为灶神“上天言好事”营造一个欢乐祥和的氛围,什么农活副业也就都暂停了,再急的事也要等过好年再说。灶神解放了村庄,全村上下整齐划一切换频道,开始倾情筹备春节的盛大狂欢。
开始忙过年了,母亲继续忙里忙外嘴角依旧挂着微笑,可眉心的皱纹会时不时地出卖她内心的秘密。似乎日子越是往春节拨近一段,母亲眉心的皱纹就会收紧一层。有时一不经意就会像被西北风吹皱的河水,凝结住了。我长大了才知道,正月里有各种迎来送往嫁娶婚庆人情世故,更要命的是,寒假意味着学期结束,更意味着一元复始,新学期兄弟仨上学又要交上三份学费……这些都是母亲要完成的寒假作业和一堆附加题。
那年的大年三十,大河都结冰了。平日里漂浮在水面上的田田垛垛被厚厚的冰层缝成了一片,偌大的村子就像穿上了一件百衲衣,白一块、黑一块、灰一块……又像在一起共谋着严守一个秘密,严丝合缝天衣无缝。我早答应过母亲,今年过年我不要新衣服了。
路灯亮起来的时候,雪花纷纷扬扬,远处已经有零零星星的爆竹声了。“看来是个邋遢年了。”母亲说。我心底暗自庆幸:邋遢年好,下刀子才好呢,反正我没新衣服,也没打算出门拜年。我已经把边锅洗干净灶膛升好火,就等母亲来炒葵花了。这时母亲却推门出去了,像有什么急事,我以为她要去拿烧草,可我身后的穰草都快堆到屋顶了,够一个正月用的呢。
母亲回来的时候是蹑手蹑脚地推开厨房的芦笆门的,弓着腰怀里像护着个婴儿,出门时戴的扎头布也不见了,头发上罩着一层薄雪,融化的雪水正顺着脸颊往脖子里流,像电影里的白毛女。母亲掸了掸我身上的草灰,从怀里拿出一个用绿色头巾包扎好的包裹,变戏法似的居然抖出了一件新外套,“快穿上试试,晚一步人家就关门了……”
新衣服是母亲向裁缝店赊来的。炒葵花籽的时候,我还是没能控制住这不争气的眼泪,怕被母亲察觉,我索性把脸正对火红的炉膛。炒熟的瓜子一粒粒都被镶上金边成了金葵花了,母亲也没有在我干燥发烫的脸上发现泪痕。母亲说我的脸红得像个猴屁股。
炒得焦黄的一把/葵花籽/让我想起老灶炉膛里/一把毕剥作响的柴火/母亲铜铲下翻滚的声响/爆破了我三十个/面黄肌瘦的除夕/三十年前,再红火的火苗也翻炒不出/一个向日葵般的生活/今夜,嗑一粒母亲捎来的葵花籽/细数着一缕缕芬芳/就可以细数一个个向日葵/仰面呼吸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