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润诗寄墨华
——读滋芜《扬州八怪题画诗考注》
作者:应一平  来源:中国艺术报

  滋芜先生研究扬州八怪题画诗,概括起来的中心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简言之是诗意文化,扬州八怪绘画赓续其魅,含蓄隽永、意趣天成、巧妍润泽;题画诗与水墨丹青容融,才高气清,彰显文心,散发气韵弥漫的风云烟华,见证命理人生的浸染年华。

  “扬州八怪”虽出王鋆的贬称,但这恰恰说明其不落窠臼的前行胆识。“八怪”不拘绳墨,恣情纵意,用多维赋能的笔法,阴阳互生的墨色,势态丰盈的图式,取象吉兆的隐喻,达到造型章法与表现物态合体、文意阐述与接受群体相谐,形成中国绘画史少有的风雅艺术流通的现象。然而,变古求新同时,也埋下了“快餐书画”的伏笔,即便如此,扬州八怪的艺术风格对当今中国画坛依然影响巨大……

  画中斐然可观、遥寄抒情的长短题诗,多方印证其艺术生成、演变、发展脉络。从社会现象学分析,扬州八怪形成是清中期社会生产力提升、欣赏与需求相合而迸发的绘画创新潮流,背后商贾助力不可小觑;从艺术风格学审视,它是内生性催生出的艺术审美情境,形成表现题材多元化,艺术意涵普泛化的特质,而承前启后的时间节点,正是以笔墨“出格”之举为崛起支点,两点相交定格历史。“八怪”从容潇洒、别出新意的探索至今启示后学。从人格心理学剖析,扬州八怪题画诗内涵的精神气象,内生事谋于虑的忾叹,外示风采焕然的才华。“八怪”虽处在江南社会的安定时期,从题画诗中就可发现、分辨、追踪其伏案笔耕的心路历程、情感宣泄的出口,感知字里行间映现执拗、豪放、幽微、率性、委婉、隐忍等多变而敏感的文心文气,通过书画自度自愈,借用词赋自我成全,化解精神负熵、灵魂得到释放。在各种不同题材中可现独立清明者、志得意满者、失意超脱者及思索焦虑者……他们共具文士的内省修为,难能可贵。如郑燮竹画系列格调清逸,醒目悦心,印证攀陟高台的人生格趣。其他画家作品散发的五色之魂,露显风采各异的样貌。

  滋芜先生研究扬州画派的生成与发展,画家自作题画诗提供了最好解释。由于时代变迁、社会变革、生活变速、情境变化,今人流连古画,多观于画面本体鲜少解读题款内涵。 《扬州八怪题画诗考注》的面世,与《扬州八怪题画诗考释》珠联璧合,填补中国画学的空白,弘扬传统书画精粹,涵盖多方受众群体,使艺术欣赏者与探赜考证者撷取所需,大有裨益。滋芜完成的考释、考注二著,劳心劳力,功莫大焉。

  思接千载,视通万里。题画诗考注属于解释图像研究的范畴,又与诸学科交互,面广释难,行文不慎轻者语焉不详,注释不当重则逆悖原意。自作与摘抄易混,考注也须加以说明。然而,遥感清中期文化浸润的艺术氛围,题画诗是发掘画家表达自我情怀,解释文义的最佳入口,惟沉潜故纸,殚精竭虑,日暮思忖,反复参证比对,滋芜持守十载专攻于此,一是信念使然,二则专心致力,三则学术支撑。他浏览中国绘画史中百余文论,理解对扬州画家及作品各尽其言的评述,择要而为,准确精微释读题画诗的真实意图而不曲解违情,做到通达明理,支撑系统性条分缕析、归类法梳理编排。对题画诗字斟句酌解析,笔下流出逾百万字的考注,篇目宏富、涉猎广泛,训诂修辞达意,校勘体例规范。滋芜先生十年磨一剑将题画诗编撰汇辑,厚重地呈现在世人面前。文坛多了一部蕴含丰富信息的画学专著,增加扬州八怪的艺术资料,为考据学不可多得的最新成果,促进扬州画派研究的深度,拓宽审美判断的广度,洋洋大观的考注集展现难能可贵之处有三:

  一是赋之志读。题诗赋志,首要展现诗作者自我凝聚的文化能量与情感脉动。考注把握画家的人格志向、精神修为与生存环境、笔墨挥洒的路径。题画诗不仅是文人雅士的逸兴抒情,意绪流露,亦包含各自对社会世俗情态的认知。郑燮的题画诗多体现正向价值与至善道德。“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体现身为儒者兼济天下的担当。扬州八怪之所以成为中国文化史上重要的绘画现象,题画诗闪烁的风韵为其大增光彩。诗画直抒胸臆,情致饱满,既具引领时代审美的精神气场,又能书写坊间白话的平常生态。不少应景小品夹杂调侃谐句、乡俗俚语,真实展现维扬平民生气活脱的多姿生活,诗与画导入亲和的欣赏情境,记录时代的鲜活印记。

  二是诗之意读。题画诗考注关键要把握画家的人生意趣。扬州八怪题画诗包含各种复杂多变的情感状态,记录“八怪”各阶段得意与失势的起伏命运、波动心绪。不少诗文虽为即时意象,仔细品读,颇能感悟画家视知觉连通的场域。如黄慎《遁世图》摘录元僧清珙诗:“历遍乾坤没处寻,偶然得住此山林。茅庵高插云霄碧,藓径斜过竹树深。人为利名惊宠辱,我因禅寂老光阴。苍松怪石无人识,犹更将心去觅心。”表露困顿绝不沉沦的文士志气。黄慎草书难辨,题诗和原诗须严谨核对。郑燮很多题在兰蕙、奇石、竹枝中的诗文,用乱石铺街般的“六分半书”而就,意理高瞻,构图张弛有度,笔法瑰奇灵动,荒率中含整饬、放达中显明觉,墨气中透露人性温暖之光。尤其是胸有成竹的章法,舒放自由的笔意韵致,拓展清代文人画一方素净之境。

  三是图之观读。欣赏文人画是创作与接受双向观照过程,对解读扬州八怪亦然。时光流逝三个半世纪,今天再看,依然意趣盎然,情境犹生,毫无审美距离感。一方面是绘画呈现的活态化笔墨形态,另一方面通过解读达到精神和诗性同构,借助移情带入感,围绕情境解读这一中心,审美鉴赏趋向主客相对、相连、相生的通融之境。

  中国目前对扬州画派研究还有拓展空间,传统题画诗考释还能引向深入。意在以古为镜,德性养正,对照当代中国画坛创作现状;进而推陈出新,兼能出优,发展光大包括扬州八怪在内的民族绘画精华。可以说,滋芜奉献给读者的考释、考注二著填补了中国美术史的空白,诗画同源,滋芜先生甘坐冷板凳,二十年磨二卷,其画学与文献的复合价值不言而喻。

  (作者系西京学院教授、西安美术学院教授、《西北美术》原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