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见宗于轮台,而题曰北庭,何哉?”闻一多在1933年发表的《岑嘉州系年考证》中对岑参《北庭贻宗学士道别》诗题为“北庭”、内容却写“轮台”(“忽来轮台下,相见披心胸”),提出了疑问。“轮台”作为见载于《史记》《汉书》,并在唐代也有称呼“轮台”之地的史地概念,在唐代诗人看来“轮台”具体所指是什么地方?在运用“轮台”概念时所想为何处?
“‘轮台’是个移动的概念,西域的军事中心在哪里,朝廷上下就将哪里称为‘轮台’。”12月7日,新疆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薛天纬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丝绸之路艺术研究中心主办的博望论坛第六期上通过自己的研究回答了闻一多的疑问。本期论坛主题为“正是天山雪满时——岑参‘轮台诗’解读”,全国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委员、中国艺术研究院丝绸之路艺术研究中心主任韩子勇,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兼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丝绸之路艺术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喻静,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副所长、副研究员谷卿等与谈。
岑参是“盛唐边塞诗派”的代表作家,与高适齐名,高岑并称。其诗以纪实之笔写西域风物,是唐诗中的绝唱。岑参曾两次到西域,第一次到了安西都护府的驻地,天宝十三载(754年)第二次从军西域,入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军幕,为判官,后曾任支度副使,至德二载(757年)东归,在北庭3年。闻一多的《岑嘉州系年考证》是现代岑参研究的滥觞、奠基之作。上世纪80年代以来,陈铁民《岑参集校注》、廖立《岑嘉州诗笺注》对“闻一多之问”各自做了有价值的探讨。
薛天纬分析,轮台为西域地名,历史上有两个轮台,一为汉轮台,一为唐轮台。汉轮台即今新疆轮台县,汉武帝在此屯田,后演化成历史典故,当“轮台”出现在诗人笔下时,往往是西北边地的代称,且与战争相关。贞观十四年(640年),侯君集讨平高昌,在东天山南北置三州,其中庭州辖三县:金满、轮台、蒲类。史载轮台县“取汉轮台为名”,在州治西420里,具体位置未定。长安二年(702年),庭州改置北庭都护府,开元二十一年(733年)改置北庭节度使,管瀚海、天山、伊吾三军。
岑参在赴北庭途中所写的诗中屡次称北庭为轮台,如《赴北庭度陇思家》:“西向轮台万里馀,也知乡信日应疏。”《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闻说轮台路,连年见雪飞。”《临洮泛舟赵仙舟自北庭罢使还京》:“白发轮台使,边功竟不成。”岑参到北庭之后,继续将节度使驻地称为“轮台”,如《轮台即事》:“轮台风物异,地是古单于。”可见,轮台是军事中心的代称,朝廷上即将北庭称为轮台,岑参讲的是“长安话”。故而薛天纬提出“轮台”是个移动的概念,西域的军事中心在哪里,朝廷上下就将哪里称为“轮台”。在北庭成为军事中心之前,朝廷曾将西州称为“轮台”,因为公元640年至658年,安西都护府设于交河,当时的军事中心是西州。其渊源来自唐人“以汉代唐”,不但以汉之轮台代唐之北庭,甚至以汉之首都长安代称唐之首都。所以岑参诗中“北庭”与“轮台”指同一所在,即北庭节度使驻地(今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北庭故城遗址)。
岑参在轮台军幕写有七言歌行体的边塞诗代表作“轮台三部曲”即《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薛天纬认为,唐代歌行与格律诗并行,是创造了极高历史成就的诗歌体式。七言歌行的韵律节奏自由变换,最适于表现雄劲勃发、大气盘旋的豪情。岑参“轮台三部曲”艺术风格正如《河岳英灵集》所评:“语奇体峻,意亦造奇”。
薛天纬还提到一个重要的“题外话”,对人们熟悉的知识提出了新见解。据他研究,岑参名字当读“can”,因为宋·孔平仲《子瞻子由各有寄题小庵诗却用元韵和呈》一诗:“二公俊轨皆千里,两首新诗寄一庵。大隐市朝希柱史,好奇兄弟有岑参。”“庵”和“参(can)”方能押韵。而且岑参兄弟五人,名谓、况、参(骖、三)、乘(四)、垂,从命名原则来说也当读“can”。
因为历史的演化和历史的情感,因为诗情的描摹和诗篇的传诵,“轮台”是诗人心中的一个方位、一种志向,更具有特殊的精神价值。韩子勇认为,薛天纬对“轮台”的论证既有史料的勾集,也有现场的探勘,还有诗文的解读。北庭节度使驻地即今“北庭故城遗址”在吉木萨尔县,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也是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印证了中原王朝对边疆治理的足迹。凿空西域并对其进行有效管辖,是汉武帝的一大事功。而从唐代到清代,“轮台”象征着投笔从戎、建功边塞的精神,是一种传承。“轮台”就像“长城”一样,内涵有家国情怀,具有牢不可破的象征,指代的是中华民族的不屈精神。韩子勇谈到,我们既要看到边塞诗的文学价值与美学价值,也要重视其社会价值和历史价值。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提出的“四个共同”在边塞诗研究中得以体现,打造西域边塞诗路、促进新疆文旅融合,是我们需要做的工作。
“轮台”是一个还未被完全挖掘的文化符号。谷卿认为,唐轮台和汉轮台既有同名异地的问题,也有同地异名的问题。唐轮台和汉轮台位置不同,但是北庭和轮台又指向同一对象,这给我们很多启示。当一个实地成为文化符号后,就同时存在“活化”与“固化”两种状态。“活化”是指它在时空流行传播方面会超越无数的界限,即所谓的“破圈”;“固化”则是它成为人们不假思索或者下意识使用的一个熟语。唐人对于汉代的情感非常复杂,所以“以汉代唐”是文学史、文化史上的重要命题。这就使异代的时空有相通的可能,盛唐有大汉的想象,这是理解历史的一种方式,也可以说是古人通过历史来理解自身的一种方式。
喻静认为,王夫之主张诗家“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槛”(《姜斋诗话》),其意为只有亲身体验、感同身受,才算是跨过“铁门槛”。薛天纬在新疆生活多年,身处其中做诗学研究,故而与一般的边塞诗研究者不同,可谓是真正过了“铁门槛”。
据了解,本年度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丝绸之路艺术研究中心共举办四场博望论坛,旨在透过不同领域专家的视角,深入考古与历史现场重新发现,生动发掘丝绸之路的文化与传承,探寻作为方法的丝绸之路对创造新时代的新文化的重大意义,发覆作为信念的丝绸之路对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