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晨早的阳光,瞬间就给灰色的海面铺起一层金黄薄纱。海面的薄金纱似乎被一阵风吹到了小镇上。一座座屋顶上,无论是低矮楼房的白色楼顶和砖瓦红房顶,还是镇子边缘灰黑的草屋顶,仿佛都洒上了一些浅浅的金粉末。小时候在楼顶看到,好像精心摆放过的连片平房屋顶间,飘散着被晨风吹斜着的晕染着朝晖的条条炊烟。
薄金纱被升高的太阳收走,真实的金黄色露了出来。它们是围绕在镇子的周边,一小块,一小块,像七巧板一样拼接起来的待收割的稻田。稻谷收割后,原有的金黄色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变得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那是稻茬残留的黄色。稻谷的金黄色飘移到了打谷场,到了公路上。擦着镇子北边的,一条穿行南北的公路,路面一会儿是沙土,一会儿是柏油。刚割下来的带秆稻穗,铺在秋天里变硬的柏油路面。它一边晒着,一边等待不时驶过卡车的碾压。这是省力的脱粒办法。脱落的稻米,招来一群群又贪吃又机警的麻雀。一些老婆婆带着她们的孙辈,晃动着绑着布条的细长竹竿,轰走麻雀。秋天里的阳光,似乎从早到晚都是金色的。入夜,晒谷场上的夜空,挂满星星。星星也闪烁着迷离的金黄。
秋天镇子的街头巷尾、房前屋后,金色果实闪闪发光。卫生院厚厚的白色门廊外,一场秋雨后,几棵绿得发疯的芒果树上,芒果忽然熟了,像一个个下坠的金色鹅卵石。卫生院后面的派出所,有个用矮墙围起的香蕉园。巨大的香蕉叶,藏着一串串鹅黄色的熟香蕉。它紧紧依偎在香蕉树上。旁边有口老井,从那里挑回的清澈井水,仿佛带着丝丝的蕉香。一些住家和单位的院子里,木瓜熟了,黄了。柚子熟了,黄了。菠萝蜜熟了,黄了。镇水产站晚上开职工会,会场就在菠萝蜜树下。人到得很齐,长着络腮胡子却不高大不粗犷的站长,不知所云讲了几句什么。没等他说完,有人已爬上几棵大菠萝蜜树,摘下一个个黄灿灿的软熟的菠萝蜜。最靓的菠萝蜜产于雷州半岛。雷州人知道识货的人都这么认为,就过分直率地说,北方超市里的越南菠萝蜜,甚至海南菠萝蜜,简直就是有损于原版声誉的翻版。镇水产站的菠萝蜜,是上好的水包品种,蜜汁盈盈,连包丝都可入口。菠萝蜜树下,挂着两盏气灯,滋滋地发出雪白的光亮。绕着气灯飞舞的虫子,越来越多。在站里工作的父亲和他的同事都知道,这个时候晚上开会,只是为了吃菠萝蜜。大家都带上不太大也不太小的孩子来了。太小的孩子,吃不了几口,太大的孩子,可以照管自己,没必要由大人带来。孩子是以无人照看的理由带来的。父亲小声跟我说,吃熟透的,吃饱就行,不要吃撑了。高糖的菠萝蜜,不知不觉就吃多了,不易消化,闹得肚子拧疼。父亲主动留下来收拾,用报纸裹着吃剩下的,带回来给母亲。平时父亲走路就快,这个夜晚回家,他走得更快,像一阵轻快的风。
小镇在一市两县的交界处,集市名声在外,农历逢二四六八十是赶集日。到了秋天更是人流如潮,快要将小镇的街巷淹没了。人们挑着担子,背着麻袋,拎着篮筐,免不了磕磕碰碰。性子急的死劲往前挤。女人的声音又尖又细。男人有时扯着嗓子干咳几下,一定是发现了拥挤人群中有常常容易得手的小偷。这谁都听得懂,便看了看前后左右。似乎总有人脸上有瞬间的僵硬。这些人,有的装成若无其事,有的不刻意躲避别人的目光,彼此对视时甚至掠过只可意会的一丝讪笑。镇子南边是个叫作鱼亭的农贸市场,四座柱子撑起的瓦片大屋顶,分别摆卖不同的物品。石砌的售货台,将买卖双方隔开,即使是人山人海,也不至于乱作一团。这里哪能装得下秋天的收获。连接鱼亭的街巷,也摆满了摊位。镇子北边,有个足球场大小的三角地,宣传队有时在那里搭起台子唱歌跳舞。人们发现这是卖甘蔗的好地块。甘蔗有青皮的,有红皮的,还有紫皮的。荔枝、龙眼、黄皮、菠萝、菠萝蜜等等也跟着过来了,这里更是色彩缤纷。收市天黑后,秋凉阵阵,渗进沙土里的百果之香,随着热气慢慢冒出地面。
农民卖掉秋收的农产品后,到百货门市部买日用品。他们的钱没有捂热,差不多又留在了镇子上。三角地西侧,有一栋长长的砖木结构的洋楼,带着骑楼的底层,都是百货门市部的铺面。它几乎占去了半条街,规模堪比县城的百货商店。早上,骑楼下卸掉一长溜门板,阳光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贯通的柜台,首尾呼应,宽敞明亮。靠墙的柜台,形成长长的凹字形,中间横放几个狭长回字形专柜,巧妙地隐去砖砌的粗大柱子。半人高的柜台罩着厚厚的浅绿色玻璃,搁板上普普通通的日用品,看上去鲜亮诱人,像橱窗里的摆设。售货员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鸡毛掸子将柜台的里里外外轻拂一通,末了在自己身上也拍一遍。玫瑰红方砖铺就的地面,坚硬如石板,却让乡下人用旧轮胎做的拖鞋,甚至是粗脚板,在上面踩得细腻和油润。这样的地砖很少见,像漂洋过海而来的舶来品。百货门市部北边连着邮电局,小时候家就在邮电局楼上。靠着邮电局的是一组靠墙的柜台,专卖文具,挨着它的回字形专柜专卖图书。这个区域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孩子们。都是太喜欢的东西,在梦里更是闪闪发亮。为某件中意的文具或图书攒够最后一分钱后,恨不得马上买回来。到了那里之后,又迟疑了,犯难了,每个文具,每一本小人书,都想买,但只能买一件东西。只要留着这份钱,什么时候都可以从中挑选一件心爱之物。花了,就找不到这样的感觉了。于是,这份钱就一直压在裤兜里,每天都要摸好几次。秋收后,孩子们得的零花钱比平时多,这两个专柜边,孩子们整天像小鸟儿,叽叽喳喳的,趴在玻璃上,瞪圆大眼一遍遍瞄着柜台里的中意之物。有人买了东西,不管是圆规角尺,还是小人书什么的,都会当场小心翼翼检查有无瑕疵。大家便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功能啊,怎么用啊,好像都不陌生。偶尔,某个孩子的舅舅、姑姑、叔叔、姨姨经过这里,看着心疼,将打算买其他急需东西的钱掏出来,给孩子买上一件文具或一本图书。舅舅经过这里时,我却躲开了他。舅舅平时舍得给零花钱,他要是给我买,一定会掏空口袋买最好的最贵的。连手头攥得也不紧的外公都说他,大手大脚,是要喝西北风的。
中间还有一些柜台,跟孩子没有太多关系。尽头是布匹柜台,与文具柜台远远相对着。只有这个柜台是厚木板做的,后面的墙壁是一排卷成圆柱的布匹,五颜六色,神气地挨在一起,好像后面还藏着许多许多。沉重的布匹,抱出来,搁在柜台上,咚咚作响。割布时,拉出布丈量,布卷在柜台翻滚着。柜台面有许多横七竖八的划痕,却很丝滑温润,好像覆盖了一层蜜蜡。这是岁月的温情。有女人的地方总是很热闹。赶集的女人,没有不喜欢布料的。买布需要攒钱,光有钱还不行,还要有布票。布票还有以寸为单位的。现在小于四五十岁的人,很难相信这就是他们的父辈经历过的事情。外婆喜欢黑卡其棉布,小镇卖的有些粗糙稀松,阳光一照,不是纯正的黑,要么偏棕,要么偏绿。我要到广州读书了,外婆跟我说,看看能不能在广州买到好的黑卡其布。到了广州,第一个周末就到南方大厦,发现买布已经不用布票了。留下伙食费,给外婆买了足以做一身衣服的黑卡其布。外婆说过,买了也不用寄,寄会寄丟的,叮嘱我放寒假回家过年时再带回来。买回去的布,她没多看一眼。只是让我坐到她跟前,聊一些日常的琐碎话题,然后总忘不了说,明年一放寒假就回来,早一天是一天。外婆说完她想说的,好像就累了,打起了瞌睡。如果我站起来要走开,她马上又睁开眼睛。我一直觉得,她要我买黑卡其布,为的是让我回家过年。她给我买布的钱都有些富余,路费是够的。
人们割了布,就到镇戏院旁边的缝纫店排队做衣服。两三个老裁缝,脖子上挂着软尺,手指夹着画线的薄粉饼,低声跟客人交谈,确定款式,了解客人对长短宽窄的偏好,然后装模作样地给他们量体。其实,老裁缝只要看你一眼,便知道穿衣的尺寸。店里墙上贴着画报,里面的人物穿着式样好看的衣服。面带羞涩的姑娘带着闺蜜,在画报前嘀咕老半天,才跟她们认定会做新款衣服的那个老裁缝提出些要求。有些拿捏不准表达不清的地方,老裁缝稍加提示,正合她们的心意。老裁缝传承着这份古老职业善解人意的传统。在小镇里,手艺人是受人敬重的。
百货门市部傍晚关门。一扇扇门板,带着声响,依次推入门楣和门槛的凹槽里。门板没上漆,木纹像曾经雕刻过,像风蚀的石板,如长者的皱纹。最后一块门板上好了,就像书的页码合上了,一天的故事收藏了起来。明天,随着门板卸下的摩擦声,书页又打开,接纳新的故事。刮了一天的秋风,被挡在门板外,徜徉在长长的门廊里,寻找着什么,好像在此之前它在这里丟了什么。最后一批从集市下来的人,来到这里,坐在架在空箩筐的扁担上,后背靠在上好的门板上,歇歇脚,数数毛票,抽一口随身携带的水烟筒。一年到头,盼着自留地有好收成。可是大年的好收成,往往卖不出好价钱。收成不好时,即使东西少,但价格高一点,装进兜里的钱也差不太多。农民想得没那么复杂,好些,欠些,他们都归咎于运气。几口水烟下去,开心的,闹心的,都带出来,吐了出去,随烟雾飘散。
小镇秋天,日夜飘着芳香和甘甜。米厂是机器碾米的加工厂,农民将金黄色的稻谷挑来,盯着它进了机器。机器哗啦啦吐出碎白玉般的米粒。过磅时,他们最担心的是加工的损耗是否超过了常态。米厂北边是榨油厂,有个很大的院子,白沙地上有两个篮球场,破旧的篮球架,在秋风里显得孤单和落寞。有的厂子搬到了市里,给镇子留下了这些痕迹。院子边角处,几棵绿中带黑的老荔枝树,到了深秋,高高的树冠顶上还挂着一些熟过了的荔枝,干瘪了又长出了铁锈,风却吹不落。厂房里,轰鸣的电机带动着花生压榨机。一根管子流下了浓稠清亮的油脂。旁边一个长方形的豁口,则缓缓吐出热气腾腾的薄渣饼。这正是孩子们的耐心等待的零食。渣饼正面像镜子般光亮,背面粗糙得像刚敲下来的石板。孩子们都说最香的不是花生油,而是渣饼。孩子们在机器边等到渣饼出来,用草帽装上几片就跑。厂里的叔叔嘴上呵斥几句,也就是做个样子。吃了渣饼,会两三天拉不出来,还得若无其事地瞒着父母。孩子们不相信渣饼是做肥料的,喂猪的。因为他们从没见过。渣饼硬得像瓦片,正在换牙的孩子们,勉勉强强能够嚼碎它。耗尽了一个中午,孩子们吸着凉风嚼着硬硬的渣饼,甩着胳膊跑回学校上下午的课。好在学校就在榨油厂东边,翻过一道高墙就到。孩子们为了吃上这一口,爬墙时没少跌跟头。
在秋天,外婆抱着一只小公鸡,驼着弯弯的背,钻进集市里。一会儿就抱着阉好的小公鸡回来了。被折腾了一番的小公鸡,被外婆放进了一个竹编的小猪笼里,挂在屋檐下,吊着养了起来。外婆天天喂它手捏的米糠团子。很快就长大的阉公鸡,黎明时也想打鸣,却嘶哑难听,让人心里难受得没了睡意。
到了除夕,家家户户必定围坐在一起,饭桌中间摆着等着白切的熟阉鸡。它又大又肥,黄澄澄的,亮晶晶的,香味扑鼻。
在那些紧紧巴巴的日子里,雷州人这顿年饭还没吃完,就念叨着,操持着,期盼着下一顿年饭。小时候,秋天与来年春天的距离,好像被外婆的一只阉鸡拉远了许多。又好像拉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