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两年一度的全乡六一文艺汇演都是在镇上的大会堂举行的。全乡十几所学校五六百人从四面八方云集到镇上,届时镇区大街小巷人头攒动红旗招展,说比过年比庙会比赶集还要热闹,一点也不过分。汇演明里说是庆祝儿童节可暗里谁都知道是用节目一决高下,决定学校在全乡的座次,好比华山论剑,更何况一等奖还要由镇里的大干部亲自颁发,还要戴大红花呢!这关乎一个校长的脸面一所学校的脸面和一众师生的脸面!代表学校参加汇演,那可是我们这一茬每个孩子都做过的美梦。
那年的清明节柳絮比以往更加“闹猛”,任意一阵春风都会瞬时营造出飞雪迎春到的氛围。那天我们刚祭扫完烈士墓返回到村口,整好队清点完人数正准备解散回家的时候,班主任在路边宣布了一个令人悲喜交加的决定:由我和班上一位女生担任主持人,参加全乡文艺汇演,报幕!
这聚光灯下的主角,轮到谁都是被幸运之神吻过额头的感觉。当时我的脸在众人的注视下涨得通红,手心都出汗了,内心的小鹿正在田野里狂奔呢!可当老师讲完补充条款时,我瞬间窘迫了,就像挨了一闷棍,“参加演出要求统一服装:男生白衬衫、蓝裤子、白球鞋,女生……”我心情一落千丈没注意同学们叽叽喳喳在议论什么,只顾低着头,脚不由自主地蹭着地面,下意识地好像要挖个坑把头像鸵鸟一样埋进去。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的布鞋又快要“长眼睛”了,脚大拇指的部位鞋布快成一层纱,隐隐约约都可以看到指甲了。母亲说得对,我的脚就是费鞋。好在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反常,直到队伍解散的时候我尴尬的笑容还凝结在脸上,肌肉都快僵硬了。
消息比柳絮飘得还快。我刚提着一篮子猪草跨进家门,母亲也已经忙完农活收工了,把铁锹往厨房的土墼墙上一靠,顺手撸下护袖在裤管上拍了两拍,笑呵呵地问,“要上台做报幕员啦?”我一脸阴沉,没有接话,径直把一篮子猪草一股脑全倒进了猪圈,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没有追问。
日子一天天地逼近,我整天就像丢了魂似的,心里从早到晚都反复念叨着“白球鞋、白衬衫、蓝裤子……”我还偷偷从老师粉笔盒里拿了两支粉笔,躲在墙角把二哥的解放牌黄球鞋用白粉笔涂了个雪白,刚穿上还像那么回事,可刚走了几步就原形毕露了,地上留下了一串粉笔灰勾勒出的轮廓,活像电影里警察用粉笔圈出的作案现场。白球鞋的实验最终以失败收场,就算成功了,那还有白衬衫、蓝裤子呢!
有几天母亲回家很晚,我们都吃完晚饭在罩子灯下写作业了还没见她回家,有时回来就在厨房灶台上三口两口吃完就又出去了,也没说要去干什么,神神秘秘的。一天母亲下地干活前摸着我的头说:“不要焦(焦虑)啊,全套行头都会帮你准备好的,保证耽误不了你上台表演,不要焦。”
演出的前一天晚上,“三件套”果然整齐地放在了我的床头。第二天,我们的节目打了头阵,参演的节目是大合唱《中国少先队队歌》和《让我们荡起双桨》,老师在编排时动了不少脑筋,特别是《让我们荡起双桨》:要求唱第一句时全体同学身体全部向左倾斜15度,唱到第二句时全体右倾,第三句时中分:左一半的同学左倾右一半的同学右倾,唱第四句时前面一排同学向左后面一排同学向右……演出当天我们随着音乐的旋律放声歌唱,把整个大会堂搞得波涛汹涌,台上每个人都好像在手握双桨、劈波斩浪。台下观众不时爆发出欢呼声和掌声,这独特的创意让我们代表队不出意外地拿到了第一名。在报幕时我特意瞄了一眼胸口的红领巾,在白衬衫和聚光灯的双重作用下显得格外鲜艳。
事后我才知道,为了我的那身“演出服”母亲几乎跑遍了全村,挨家挨户打听谁家小孩有白球鞋、蓝裤子和白衬衫。听母亲说球鞋是河东“细扁头”的、衬衫是村口土地庙西面那家“洋扣子”的、裤子是大队土圆仓后边那家“鼻涕虎”的。母亲称呼的都是他们的小名,准确地说是诨名、绰号。
后来每碰到柳絮翻飞的日子,我都会想起当初的这段往事。心想:要是我当年早知道裤子是“鼻涕虎”的,我报幕时会不会嫌弃他曾经顺手擦过鼻涕的蓝裤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