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安,关于呼吸的问题
栏目:笔荟
作者:王国平  来源:中国艺术报

  那天跟小闺女文文共读一本叫《睁大眼睛看空中》的科普图书,里边对“呼吸”二字是这么解释的:我们吸入空气是因为我们的身体需要氧气来维持运作,呼气是为了排出二氧化碳。我们呼吸空气,用它来充满我们的肺。植物也需要空气,但是它们用二氧化碳来给自己制造养分,从空气中吸收二氧化碳并释放氧气。

  小闺女伸出左手,在空中抓了一把,说:“这就是空气。”再往鼻子跟前一扔,说:“这就是呼吸。感觉不到呀!不好玩!”

  要说呼吸这事确实不好玩。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常态化期间,出门就是口罩,还是因为对呼吸这事不托底,甚至有些恐惧。上次到中国现代文学馆开个研讨会,路过与之相邻的中日友好医院,发现医院墙体的显眼位置,赫然标注“国家呼吸医学中心”。一群那么有智慧的头脑,花费毕生的精力,就是想办法让呼吸有障碍的人能舒展、自如地站立在天地之间。

  不知为何,到江西吉安,呼吸的事跳了出来,一路上占据着我的心理空间。

  一落地,就感觉这里是可信赖的,人的呼吸值得托付。绿色将目力所及裹得严严实实,那么自然、欢悦地宣示着自己的“主权”。绿色给这方水土定下一个基本的调子,是主打的颜色,是硬核的颜色,不放肆、不摆弄、不强势,就那么温和、乖巧地铺展在你的眼前,有点“和平崛起”的意思,按照自己感觉舒服的架势,依然在不断生长。

  后来拿到一份材料,上边说:整个吉安,林地面积2710万亩,活立木蓄积量1.15亿立方米,省级以上自然保护区6处,省级以上森林公园19个,森林覆盖率67%,代管的井冈山市是81%。这就是说,只留下19%给别的“主体”瓜分,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太零碎了,没有多少发言权的。

  还是那一汪水灵灵的绿,鲜艳艳,活泼泼。其实,绿也是有情绪的。有的绿,干巴巴,打不起精神,感觉是强行上岗,一身的委屈。有的绿,气势汹汹,一路狂飙,攻城略地,享用着霸占的快感。这里的绿没有这些毛病,不“躺平”,也不“内卷”。吉安的绿,是可人的,落落大方,清清爽爽,向着阳光,自在绽放,一片欢欣,迎面而来,像是一个深深的拥抱,于无形中有情。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豪放人士的标配行为,想想都感觉很过瘾。不过可能还有个前提,就是“大口呼吸”。安心呼吸是生活的必需品,是零起点,也是目标和终点,是一项基本的权利,也是一项珍贵的福利。

  好的自然环境是土壤,是触发点与生长点。清风朗月,绿意婆娑,身处其中,免不了要考虑考虑精神追求、道德立场的宏大问题。“一脉山泉流德泽,万壑松风涤胸心。”这是位于吉州区的白鹭洲书院里的一副楹联。说到水,吉安的朋友很有专业范儿:“全市国考和省考断面水质排名均居全省第一。”说到松,这里是全国湿地松商品林的重要产地。山泉汩汩流,松风阵阵香。人领受了这一切的美好,于是舍得向内用力,扪心自问修为如何、德行几许。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同一个道理,“山水悠而思修身”。

  吉安是“江南望郡”,讲究“文章节义”,喜欢揽镜自审,自个儿对自个儿提要求、划底线。这里太耀眼了。文天祥、欧阳修、杨万里,像是一座座山峰,耸立着,向天下志士广发英雄帖:请君攀登!

  文天祥纪念馆位于吉安县城东当缅山。沙孟海题写的“正气浩然”匾额,用的是浓墨,敦实。四个字,感觉是端坐在四把大椅上,稳当,威严,让人肃然仰望,整个场子就给镇住了,跟文天祥这个人是适配的。凡事都要讲个适配度,在精神意义上追求“门当户对”,否则就是空转,要是德不配位,大概率要酿成一场灾难的。

  这是一位豪杰,是非一般的人。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关节点在于面临选择时的心态、意志和作为。参观文天祥纪念馆,不敢高声语。每一项展陈,都在大声说着,这个人长着铁骨,悲愤激荡胸膛,站在“道”的顶端,气和天惟澄,一览众山小。

  “青原万丈光赫赫,大江东去日夜白。”“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孤臣腔血满,死不愧庐陵。”纪念馆里的展板上,这些句子不是静默的,而是奔跑起来,落在参观者的眼神里。

  第一次读到他的《读杜诗》,前两句是“平生踪迹只奔波,偏是文章被折磨”。慨叹被文事拿捏,掉入辞章的漩涡,在一字一词上纠结、推敲,为文者颇能共情。其实,他的身心也被权势折磨,而且程度更甚,他不说。

  纪念馆里有一张“文天祥被押北上路线图”,清晰标注出他的行程:

  1278年12月20日,被俘于五坡岭,陆行前往潮阳。

  1279年1月12日,过零丁洋。这是历史、文明行进途中的一个站点,立起那么大的一个叹号!

  3月13日,广州,想必此时即繁华,但笼罩在那么大的一个背景下,人心呢?

  5月28日,抵赣州,多么亲切。

  6月1日,吉州,就是故土了,此刻他的内心是否在起波涛?

  6月6日,湖口,到我的老家九江了。那时我的先辈,可能按照既定节奏过着平常的日子。很遗憾,他们不知道与一个正在走向永恒的人擦肩而过。

  6月12日,过建康,也就是南京。滞留到8月25日再出发渡江。这是一个什么考虑?此间发生了什么?

  9月10日,沛县,刘邦沉吟《大风歌》的地方。

  9月16日,郓州。9月20日,河间。10月1日,到达终点——大都。

  南方有云,北方阴沉,山野劲风吹,毒辣辣的太阳像凶器。一路江河做伴,城池上旌旗飘扬,享乐的尽情享乐,愁苦的愁苦无边,唯有大地无言,敦厚如常。一个人,以决然的姿态,把肉身放下,让灵魂升起,向历史纵深处走去。

  不留余地,不留退路,向前冲决的步子当是豪迈的,来到世间的使命就是证实旷世的人格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屹立天地间,挺拔而浩荡。

  在文天祥纪念馆,还获知一件事:他用过的蕉雨琴,后来竟然被谭嗣同收藏了!谭嗣同写过《文信国公蕉雨琴记》,开篇写道:“蕉雨者,宋文信国公之琴名也。公运厄阳九,空谷汍澜,感时物之变迁,独彷徨以申旦。慨命声乐,用写抽思。故其铭曰:‘海沉沉,天寂寂;芭蕉雨,声何激;孤臣泪,不敢泣。’呜呼!此可以观公之用心已!”

  不得不说,老物件也是有气场的,接力棒传给哪一位自有神秘的力量在安排。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是一棵大树上结下的两枚并蒂果实。

  余世存编写过一本《非常道:1840—1999的中国话语》,“英风”篇第一个登场的,就是谭嗣同。内容是戊戌变法失败,有人劝谭嗣同东游,他不肯,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总有一些人,血是滚烫的。人的心,都给这样的人搅热了。

  这感觉,在井冈山频频相遇。

  “碰到敌人莫害怕,勇敢拼杀不让他;断头只当风吹帽,负伤如挂大红花。”这是井冈山革命博物馆里单列出来的一则井冈歌谣。这是什么人写的?他或她有着什么样的面容?他或她的骨头到底有多重?他或她一天24小时是怎么过来的?

  豪言既出,就有壮士践行之、佐证之。一个女孩子,23岁,生命的画卷正是绚丽、缤纷的时刻。她的选择是慷慨地将生命交出。

  前委工农运动委员会妇运科科长伍若兰,1929年2月被捕。此时,她和朱德结婚刚好一年的时间,已经有了身孕。受审时,敌军头目放话,只要供出朱德藏身之地,她就有了生的希望。没有得到满意回应。敌军头目退一步,只要她在反省书上签字,与朱德脱离关系,她就可以继续活着。其实就是低个头的事。

  但活着是一件庄严的事。违己交病。怎么能看低自己?

  “共产党人从来不怕死,为人民解放而死最光荣。若要我低头,除非日从西边出,赣江水倒流。”她和腹中的孩子一起,就义。

  这可能是一声怒喊,也可能是伴随一丝冷笑的轻声细语,但肯定是一次心的澎湃。

  若兰,若岚,若蓝,若澜。

  在井冈山,见了她的雕塑,还见了关于她的油画,不见她的照片。不知道她是否给世间留下了自己的图像?

  这里有太多的人,是没有留下什么图像的。他们的名字在,基本履历也有,但身影不曾留下,展板上空出一大片,那么干净,在召唤什么时候补充完整。

  我记下了自己所见的这些名字:黎育教、戴寿凯、王遂人、陈韶、刘海云、谢甲开、谭普祥、张威、吴月娥、徐鼎燕、袁炎飞、吕赤……

  有太多的人,只留下自己的名字,没有任何其他的信息。还有太多的人不曾留下名字。北山烈士陵园里有一块无名烈士石碑,平整,方正,纹路天然,不着一字,又布满了所有的汉字。

  无名的人,曾经也是有感知的人,有呼吸的人,有梦想的人。他们在历史长河中如点点浪花。他们也是有妈妈的。

  在这里拜访的时候,旁边有一位老大娘,边听边看,嘴边不断传出“啄啄啄”的声音。我知道,这是江西老乡表达敬仰时情不自禁的慨叹,浑厚,有力量。

  此时此刻,我想,每个人都是屏住呼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