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搬了家,住进这座高大的塔楼。
楼南边是一条小街,有十棵核桃树;楼北边是一条小巷,有六棵榆树;一棵槐树把在最繁忙的西南口。就这样,这座楼,和它门前小小的空间,连同西边的一个小饭馆和平价菜市一起,构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相对独立的街区。
东边的两个拐角,也就是东北角和东南角,都是垃圾站,东边的楼房确实比这边更密集。红绿蓝黑四个垃圾桶醒目地站立在那里,好像想诉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城市里的人们总是匆匆,羞涩的它们不知如何开启自己的话题。
街区的西边临着科学院南路。西南角是一棵大槐树,阡和陌深刻地纵横在它粗大的树干,曲曲折折在黑色的背景里,有着我说不上来的颜色,经年的回忆填充进木质的单纯。绵绵的春沙里,我和路人们都仰望过它的枝干支撑起的那一树鲜妍的白,如今小满已过,香白褪去,渐渐泼辣起来的夏雨里,它是满头片片小小的绿。不愧是槐,总有诗意。
西北角是一块月季花园,曾经随意的插作吧,颜色各异,高低不同。这是现代的月季,不同于我小时候见过的要么白要么粉要么红,总之通体基本是一色的月季,如今的她们,白里透红,紫中泛绿,它们穿着渐变色的衣服把自己嫁在城市里。这是现代的月季,她们更懂人生的道阻且跻,分阶段的里程,程程相异,只有更丰富的颜色,才能匹配更多元的履历。
只说是月季花园又似乎有些不妥,仲春里,累累的月季花苞们矗立在周围粉色的海棠花海里,没有可供月季攀援的支架,这里的月季花朵绽放在一株株圆柱状树干的枝头。原来,这是海棠与月季的爱情:嫁接,给了月季标准的直立树干和树冠,让她们可以完全自立,无须再依靠攀援支架去应对风雨;嫁接,则给了海棠更大更多的盛开,自身只为北方春天的序曲,之后才是更盛大的明媚。毕竟,月季相比海棠,可以历经月月铺陈的四季。这个街区就是这么普通,也如此的特异。我时时呼吸在这里。
中学在街区的西边,清晨,儿子红白的身影轻快地向北再转向西。如今,自行车也已经开始变速,可以为了赶点而加急地快,也可以为了显示车技而故意地一慢再慢。我曾经对准了手机时钟里的秒表,想看看可以慢到什么程度,但少年终是年少,哪里能让我领略慢的诗意,我只有一遍遍徒劳地追着喊:慢一点,慢一点!清晨的大槐树,总是闪现在少年顽皮的变速回眸里,总是慢动作在我驻足良久的远眺里。
住到这儿以后我开始有了清晨徐徐的散步,不会走远,相遇的第一个春夏里,日复一日数着核桃树十棵,榆树六棵,槐树一棵。这三个数字是准确的,我数了又数。少年完全不知情,我理解他不得已快的青春。
今儿一早,黑云压着西山,我看见她似乎不开心。我缓缓地走,看见孕妇和她遛的宠物狗;看见背着包,边走边说奥数,皱着眉头送娃上学的妈妈和睡眼惺忪、低头不语的孩童;看见拎着公文包急匆匆去地铁口的男青年;看见推着助力车一步步前往街心公园的老人……我想和他们说点什么,不要急,不要慌,慢一点,却又知道我只是这个城市里的陌生人,他们不能也不应该和我说话。
只好又去数树。
六棵榆树的粗糙主干大概有碗口粗细,暗灰色,稍有些弯,向上,大约两米处开始分叉,一分为二,两根枝杈上再一分为二,再向上才是细细的枝条。枝条有茸茸的毛,稀淡的黄色,好像还有分散的皮孔。椭圆的叶子长有个六七厘米吧,从叶柄向前端依次变尖。叶面平滑,但边缘有锯齿。一直仰着头观察,只能看个大概吧,风吹起,我想起成都锦江里的小舟,寂寥地摇摇晃晃在去年冬天四川盆地的休闲里。六棵树中有五棵是这样的分叉,另外的一棵是基于主干之上的一分为三,之后再一分为二。也就是说采用二分之一平方式进行分枝的榆树占了六分之五的比例。
那核桃树呢,它们是怎么分枝的?我转到楼的南边。树干明显粗壮很多,没有榆树枝条的纤细窈窕,它们已经丰满到硕果累累,在这小满刚过的季节里。主干之上一分为二,一枝简单地侧向生长,骄傲地挂满标准椭圆的大叶片,鲜亮的绿叶有健壮的主脉,两边完美对称着支脉金丝,好一手的针线!另一枝则基本按照主干原来的方向继续生长,上方叉分出许多侧枝,向四周伸展,叶片好似也小一些,但在侧枝的稳重里,在叶片的轻轻摇曳里,满是碧绿的球形的核桃!十棵核桃树,我一一去看,全部如此,主干之上的两根一级侧枝都是这样明确地分工:一枝为挂果,另一枝主要为招展。十分之十。
六分之五,十分之十……我在统计和计算什么?这两个数字不能称作概率,从统计学角度它们什么也说明不了,这里的榆树和核桃树太少了。只是,这确是我眼前这个空间的景象。等我再攒岁月,等我有了更多的时间,我想让自己有机会至少数够500棵榆树和500棵核桃树。我想看看在样本数量有足够保证的前提下自己能否找到一种叫作规律的东西。
我望向晨的西山,她还是那么清丽,乌云,已被她扯下当作手帕。有必要数够那么多么?核桃不了的榆树,榆树不了的核桃,即使同为核桃或同为榆树,它们也一棵不了另一棵,每一棵树,都各有自己……
仰头,北方天眸里正显现稀有的纯净的蓝。我走向槐树,她是我的老朋友了,我时常站在那里等候红白身影的归来。夏天的微风里,它头顶小小的绿们会把夕阳解构成为橙红的片片,再温柔地披上我似乎已有点塌陷的肩。
我和树,又一起度过了一段岁月。生活,是一场盛大的蒙太奇。不知欢喜什么,诚觉世事尽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