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诺山鼓
栏目:心语
作者:唐咏梅  来源:中国艺术报

  “咚!咚!咚咚!”几声鼓音,从古老时光深处涌出。台下,喧嚷人群惊起,猛抬头。打瞌睡的睁大眼睛。初秋,四方来客坐在固定的木条凳上,分级呈弧形拥簇舞台。刚从热辣阳光里穿过山林,瓦棚缝隙间漏进凉风,热汗消散,睡意来袭。

  这时,抬眼望去,木梁黑瓦搭建的凉棚,长方形木质地板台子,五六丈宽,两侧各竖起两只大鼓。一面鼓一人张臂合抱才够得着边儿,鼓身长出钝尖木角,像公牛犄角,又似恐龙脊背鳞刺,均匀排列。

  我心里装着郁闷:今早五点多起床跑来,原想着在野象谷能与憨憨的野象群亲密接触,却只看见它们留下的深阔脚窝子。这会儿,眼皮发酸,正想打个盹儿补觉。

  “咚!咚!咚咚!”又是几声,前两声缓,沉,间歇稍长,后面接连两下,落音短促,有力,带着某种不可忽视、难以阻挡的力量。眼皮弹跳起来,睡意全无,坐直身子。

  喧闹声唰地降低,黑压压的人群伸长脖子,一齐望向前方舞台。四个小伙仰头站立四面大鼓前,黑衣裳黑裤子绣着大红图案,头缠一道红布,光脚板,双臂交替挥起木槌,四只鼓发出同一个声音。舞台前面,两边各十位姑娘,黑衣黑裙镶着红边,露出结实手肘和小腿,胸前配戴银饰。她们身子前倾,双手叉胯,长发及膝盖窝儿,腰身下沉,赤脚,十趾紧抓木地板,蓄势待发。

  咚!咚!咚咚!随着鼓声响起,姑娘们将头发甩起,左,右,前,后,先缓后急,赤脚扒住地板,身体重心稳住不动。接着,鼓点快起来,加速,再加速,击鼓者身心与鼓融为一体,起舞的姑娘们黑发飞扬,变换队形,绕台子走动起来,左、右,长发飘飞,配合同侧脚步抬起,落下,踩在落雨般的密集鼓点上,前,后,站稳,嘴里发出呼喊,妖娆有力,女子娇莺声与四个小伙子的“嗬、嗬,嗬嗬”粗犷呼喊汇成一条河流,声声炽热,却带着些许凉意。我的两只胳臂起了疙瘩,毛囊收紧,根根汗毛竖起,仿佛山雨欲来,清凉山风湿润水气沾染肌肤。

  全场肃静。嘈杂声停止。原本都以为,还不是伴着震耳欲聋的音乐,约定俗成演出半个小时或四十五分钟即抬脚走人。台上的不看观众,台下的不瞧演员,一切都是规定程式,都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乏味套路,人们早已厌倦:这样的时间河流里,哪怕相伴天长路远,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两条平行线,彼此无交汇。

  不,这一次,没有乐音,没有电声,没有重复。深沉激昂的鼓声,点燃赤脚舞者热血,她们以呼喊回应着。她们仿佛是天地开创以来初次起舞的精灵。她们是灵魂的舞者。鼓音是舞者的魂魄。

  在场每一个人,内心都起了大震动。灵魂中沉睡的部分,都被鼓点敲醒。我的睡意远走,郁闷挥发,周身血液随鼓点加速奔跑。舞者赤足深入泥土,长发飞旋成一片云,呼喊声响彻深林、长空。鼓声传出很远,四面青山荡起阵阵回音——

  我仿佛看见,山寨门口,仰面躺着的创世女神,基诺族的古老母亲,她带笑的眼微睁,她丰满的唇微张,她微曲起身子,和她一样古老而神秘的鼓声中,她刚醒来,慈蔼目光抚慰着我,温热手掌摩挲头顶。她的目光,流水般拂过每一个走近身旁的你,你的全身沐浴清凉,焦渴心田如饮清泉,慌急脚步慢下来,无比从容。这与大地融为一身的慈母,她睡了美美的一觉,今天长梦中醒来,依然年轻美丽,充满力量。我想俯身大地,贴紧她温热胸怀,此刻,定能听到她的心怦然跳动,热血涌流,汨汨有声。

  沉思中,不知何时,舞者身旁跟上了二十个精悍小伙,他们左手持棍,右手挽着姑娘,相依相随,展示着力量与美。

  台下观者雷动。有的冲上舞台加入舞者行列,有的抢过鼓槌奋力挥舞,更多的人站起来,挥臂,甩头,呼喊,面色飞红,汗水滚流。这是云南西双版纳基诺山大鼓舞的展演现场。在古老传说中,基诺族是“从鼓里走出的民族”,他们爱鼓、敬鼓。每一次起舞,舞者都抱着“人鼓合一”的信念,使出最大的力气全身心投入。

  那四面长着犄角的大鼓,就是太阳鼓,尖尖的鳞刺就是太阳神温暖的胡须。基诺族是我国56个民族中最后一个被确认的少数民族,新中国成立前,他们依旧过着刀耕火种、刻木记事的生活,新中国成立后,实现了“一步跨千年”。

  脸膛黑黑的阿哥端来烤肉,香喷喷的,竹筒里倾倒出米酒,粗瓷黑碗接着,喝一口,浓烈、香甜、鲜美,透出青竹沥的清香。我抬手拭眉角热汗,碰碎眼里满满一池泪水,端起碗,泪滴落入碗底,起了小水涡。一饮而尽,阿哥接下碗,张开双臂将我紧紧一抱。

  我一惊,热泪滚滚而下。恍惚中,已记不起上一次的感动和泪水是在哪一天,哪一年——长久以来,我的泪腺干枯,我的泪管堵塞,我的心河结冰了。今日,被神秘悠远的鼓声打开了,融化了。

  “我们基诺族,是中华民族大家庭里最后一个被确认的民族。我们的古老母亲,基诺女神阿膜腰北,是太阳神的女儿。她听到山上打猎的小伙打起太阳鼓,鼓声震动天庭,离开天宫,来到基诺山,成为山寨的创世女神。”阿哥热情敬酒,端肉,台上舞者左手提壶,右手托盘,纷纷插入人群中。他们一声声“感谢!”站成一排,鞠躬送客。我恭敬合掌,微笑颔首,向他们一一回礼,我的泪水,他们的笑脸,交汇融合,温暖彼此。

  那一声声“感谢”,我听不得啊。我们本一家。基诺山寨的人们顽强、蓬勃的生命力,给每一个踏进山寨的人以感染,激发灵魂深处的回响,为每一张走进山寨的陌生面孔,奉献生命中最原初、最本真的情感和友善。他们给予太多,却浑然不觉。

  已经过去很多年。那咚咚鼓声,时常回响耳边。动作变形夸张、节奏有起有伏,古朴中蕴含着雄浑气势……基诺族大鼓舞者的身姿,慢镜头在脑海中回放。

  太阳鼓独特的棱角,深深扎进我心底。有时午夜醒来,这远古鼓音的召唤,我依然听得到。推开窗,看向无尽远方,看向无边暗夜,眼前浮现姑娘们自由奔放的舞蹈——她们不是演员,她们每一次起舞,都是生命中的第一次,本能地携带着起舞的渴望。

  我还听到一声声的“感谢”,嗅到烤肉香,带着青竹沥鲜甜的米酒香。整整十二年,从基诺山回来,我再没看过歌舞表演。除去那次观看巴尔虎部落(呼伦贝尔大草原深处)蒙古族姑娘的舞蹈让我再一次泪落如雨、情难自抑,我没再为谁抛过一滴眼泪。

  基诺女神、阿嫫腰北带笑的脸庞,温暖、慈善的目光,时时将我抚触,无论白日、黑夜,不管身在何方,抬头仰望她,她便温柔地回望我,卸下我心灵的重负,赐予我新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