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民国以来,“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这则胡适先生的治学名言流传甚广,影响颇大。从字面意思看,是在讲研究问题、撰写论文时,先勇敢提出一个假设的观点,这个观点当然得是前人所未曾道及的“新说”;然后再围绕这个观点,“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资料”,进而用逻辑严谨的方法去证明这个观点。对于有扎实广博学问基础且经过系统训练的人来说,这个方法如果运用得当,的确可以提出许多新知新解。但对那些“基础不牢,地动山摇”的人来说,往往会适得其反,流于荒疏和武断。“异想天开”的假设,固然存在创新的可能,但也不乏“空穴来风”毫无依据的谬论。如果一味耽于空想,肆意大胆假设,思维活跃灵动之人每天都可以提出十条八条石破天惊之论,而这些观点,往往也很容易找到一两则材料来印证,但能立得住脚,能让人信服么?
用简洁的语言向晚学后进说法,引导他们在研究领域尽早登堂入室,其良苦用心令人敬佩和感动,但由此带来的效果则要仔细辨别。这种做法的好处是让人印象深刻,容易入脑入心,不足是有时难免会以偏概全,经不起仔细推敲。其实,无论是假设,还是求证,都得既大胆,又小心。大胆让人的思想自由,少受束缚,容易产生灵思妙想,小心则让我们稳重平实,不致华而不实,漏洞百出。而这一切,都要以扎实的知识积累和严格的学术训练为前提和基础。有鉴于此,萧公权先生提出,应该在这句名言之前加上“放眼读书”四个字。他解释说,只有经过“放眼读书”的阶段,作者才能对研究对象有所认识,从而提出合理的假设。有了假设,再从看过的或未看过的书中去小心求证。看书而不做假设,会犯“学而不思则罔”的错误,不多看书而大胆假设,更有“思而不学则殆”的危险。“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不识月而作的“白玉盘”的大胆假设,无论如何去求证,也不会得到证明的。
萧先生的补充实在是大有必要,不得不让人敬服。读书不多,无以证斯理之变化,腹笥瘠薄之人,该读的书没去读,该做的调研没去做,发言每曰“我认为”“我觉得”“在我看来”,却没有任何根据,只能是主观臆测的信口雌黄。对此,萧先生所言极是:“不曾经由放眼读书,认清全面事实而建立的‘假设’,只是没有客观基础的偏见或错觉。从这样的假设去求证,愈小心,愈彻底,便愈危险。”起码从形式上来说,能靠得住的假设,应该是:对于这个问题,前人如何说,时人又如何说,其创获为何,不足又为何,以此为基础,我的基本观点是什么。而不是一上来就横空出世,发哗众取宠之论。
我则以为,恐怕仅此还不够,应该在“放眼读书”和“大胆假设”之间,再加上“切身践履”的阶段。这个阶段要做的工作,包括用脑思考、用心体悟、切身实践等内容。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对包括经典在内的书籍,要尽量广览博取,更要择其要者读通读透,但绝不能迷信和盲从。因为盲目轻信,把自己的头脑变成别人思想的跑马场,让自己成为毫无主见的书呆子、“两脚书橱”,这是由“死读书”走向“读书死”的悲哀。当代史学大家陈垣开创了史源学这一学科,他经常提醒学生说:“考寻史源,有二句金言:毋信人之言,人实诳汝。”周作人也说自己多年杂览的结论是:“好思想写在书上,一点儿都未实现过;坏事情在人世间全已做了,书本上记着一小部分。”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中,片面的真实、刻意的忘却、断章取义的引用、没有根据的发挥,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如果不下点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的苦功,不懂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就毫无保留地遵照执行,怎能保证不上当、不吃亏、不碰壁呢?因此阳明先生告诉我们,一定要“在事上磨,方立得住”,只善于纸上谈兵的“迂夫子”不可取,实践才能出真知。适之先生也教诲学生:“应该努力做个不受人惑的人。”凡事都要拿证据来,有几分证据就说几分话。对人、对事、对书都应该如此。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己去悟,这三点都做到了,就可以进入假设的阶段。假设即看法,即判断,很多情况下还连带着决策。过于大胆和仓促的假设往往容易趋于主观武断,甚至形成固执的偏见。就像毛泽东同志批评的那样,“有许多人,‘下车伊始’,就哇喇哇喇地发议论,提意见”,这是很常见也很危险的一种作风,“这种人十个有十个要失败”。因此在这个阶段,我更愿意强调“小心假设”的重要性,胆欲大而心欲小,落脚处还在“谨小慎微”这四个字上。而且,书读得越多,事经历得越多,人往往会变得越胆小谨慎,无知者才无畏呐!因此,就要在读书、思考、体验、实践的基础上瞻前顾后,左顾右盼;深思熟虑,反复推敲;多做点调查研究,多听取些不同方面的意见,然后再谨慎地提出自己的“假设”。陈云同志曾提出保证少犯错误的著名“六字诀”:“交换、比较、反复”,对我们怎样提出假设,有很强的指导意义。交换,即交换方方面面的意见,尤其要交换相反的意见;比较,即通过前后左右上下里外的比较,以期更好地判断人、事、物的性质;反复,即在提出决策之后,再找反对意见攻一攻,并在实践中不断加深认识,及时弥补不足、改正错误。这三点集中反映了“不敢马虎”的敬畏之心。因此,无论是在学术研究中,还是实际工作中,假设都不可不慎也!
当对自己的假设有了相当大的把握后,便进入求证阶段。于是,就要在收集、整理、分析新旧材料的基础上,写出优秀的研究报告、政策建议和学术论文。这个时候,就得勇敢从资料中跳出来,甩开膀子去写,让“六经”统统来注我,这就是“大胆的求证”。当代作家二月河说自己的座右铭是:“拿起笔老子天下第一,放下笔夹着尾巴做人”,就是在讲写作时的“大胆”之举。与之相反,现实中,我们很多人是陷在资料中出不来,在众说纷纭的观点前无所适从,想提笔却总有畏难情绪,最终导致迟迟不能下笔,落笔时往往文思不畅,行文拙涩迟滞。这就是胆不够大、放不开导致的结果。写文章,尤其是写论文、报告的第一要务是“写完”,其次才是“写好”。先得有点“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速度和快感,哪怕粗糙一点,存在瑕疵也没关系,重要的是先抓紧时间把它完完整整地写出来。当然,如果前一阶段的假设工作做得很扎实,到了这个阶段,完整的“求证”料想也不会很难。此后,就能神闲气定地向“写好”这个目标进发,其诀窍是反复改,既需要精雕细琢,也需要大刀阔斧,目的都是让文章以尽善尽美的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
清人王豫曾云:“有一日未死之身,即有一日未闻之道,并有一日当为之事。”从长远来看,有限而清醒的生命在面对无边无际的知识海洋时,都会深切地感受到:任何认识和观点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无懈可击,需要我们秉持与时俱进、虚怀若谷的心态,随时查漏补缺、修正错误,让自己前进的脚步永不停歇。这其实就是陈云同志所说的“反复”之要义。在这方面,被誉为“清代开国儒宗”的顾炎武堪为我辈之楷模。他每撰一书,绝不急于求成,而是以异常严谨甚至苛刻的态度,反复修改,力争以接近完美的状态示人。他撰《音学五书》,历时三十余年,“所过山川亭鄣,无日不以自随”,期间五易其稿,手抄三遍。在书版已经刻好即将刷印出版前,还在书版上修改了四次。撰写《日知录》时,有朋友问他“又成几卷”,他回答说,“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余条”,足见其态度之精审。后来,其弟子潘耒要求刊刻《日知录》时,他回信拒绝,并说“《日知录》再待十年,如不及年,则以临终绝笔为定,彼时自有受之者,而非可预期也。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之谓也。 ”真可谓一息尚存,便打磨不休。如此著书,焉能不成传世名著?此种“随时修正”的人生,又怎能不令晚生后学由衷景仰?
老杜有诗云:“不薄今人爱古人”“未及前贤更勿疑”。我不敢也无意妄议前贤,只是在前贤高论的基础上,不揣孤陋,就读书、撰文和人生问题,提出自己一点浅薄的看法。一言以蔽之,那就是:“放眼读书,切身践履,小心假设,大胆求证,随时修正。”放眼读书是为了打基础长见识,切身践履是为了辨真伪得实情,小心假设要力求新颖而稳当,大胆求证须追求流畅与高效,随时修正则是保证我们精进不止且能行稳致远的法宝。这样的人生态度和研究立场,值得尝试并坚持。
(作者系北京大学出版社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