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白驹过隙,一晃,母亲去世就三周年了。
三年来,母亲的音容笑貌无时无刻不在我眼前浮现。
今夜,星空戚然,我独坐异乡,隔着如丝的窗帘,看窗外一弯冷月。疲惫的我,在异乡孤独的日子里,常常翻阅生命里那些被尘封已久的记忆。记忆深处,最难舍难忘最可亲可叹的是母亲坎坷人生的辛酸往事……
每当我想起在困顿的生活中挣扎了一辈子的母亲,想起有着泉水般明澈照人心灵的母亲,想起夙愿未偿而过早逝去的母亲,我的眼泪总是禁不住簌簌而落……
母亲出生在安徽省太湖县江塘乡的一个小山村。母亲的名字是外公取的,外公年轻时是村里私塾的教书先生,给母亲取名方美莲,寓意母亲的人生要像清莲一样高洁无邪。
母亲在家里是长女,外公去世得早,母亲放弃了进私塾读“人之初”的机会,主动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童年时代就下地干农活,放牛、打猪草、挖野菜、上山砍柴、挑河沙等重活脏活她都抢着干。那时我的三个姨妈和舅舅都还小,母亲要帮助外婆一起抚养弟妹。可以说,母亲的童年是在一种极度困苦、贫穷的岁月中成长起来的。
那年月,乡村里贫穷人家的女儿巴不得找个好婆家早一点嫁出去。母亲也不例外,十八岁那年,母亲便嫁给了父亲。父亲在小县城里生活,看上去要比乡村的家庭富有一些。其实不然。母亲说,她嫁给父亲时,连一床新被条都没有,更谈不上有新床睡觉了,虽然这样,母亲也毫无怨言。那时穷怕了,能求得温饱足矣。母亲之所以那么早就把自己嫁出去,完全是为了减轻外婆的生活负担。那年月,对于乡村的女孩来说,能嫁到城里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从此,母亲跳出农门,到小县城里当了一名普通的手工业工人。
母亲的勤劳能干在街坊四邻中有目共睹。为了赶时间不耽误上班,母亲几乎是每天早晨四点钟起床,到离家不远的西门河洗一家人的衣服,洗完衣服回家还得照顾我奶奶和我们兄妹起床、喂奶、做早餐。吃完早餐就得赶紧到工厂上班,迟到了会被扣工钱。那时候她们工厂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制,为了多挣点工资,母亲每天只能这样拼死拼活地赶。
在全国一片红的岁月里,父亲蒙冤受屈,被停职反省,整个家庭就靠母亲一人撑着。那时我们还在上小学,母亲为了让我们能安心上学,从来不跟我们讲父亲的事情,只是一再嘱咐我们要安心上课,好好学习。她尽可能地让我们吃饱穿暖,尽最大努力满足我们的心愿。记得有一次,学校组织红小兵到校外玩抓特务的游戏,学校要求每个学生必须穿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我们家兄妹多,根本满足不了这个要求。母亲在我的哭闹之下,只得四处求借,最后还是找到厂里的出纳预支了10元钱的工资,给我买了一件白衬衣和一双白球鞋,蓝裤子便是穿大哥穿小了的。如今想起来真的很辛酸,要知道那时母亲借的10元钱,等于是家里下个月一半的口粮钱啊。
那时候,母亲为了减轻家庭经济负担,每逢公休日,便到城外的山上去打柴火,一去就是一整天,天不亮就起床出发,晚上很晚才回家,每次打回的柴火够家里烧一个星期,这样一个星期就不用买柴火了。省下的钱就给我们买些必需的日常用品,偶尔也会买一点好菜为我们打牙祭。
为了让我们兄妹能吃好,满足基本的营养需求,母亲每次在吃饭时都是让着筷子夹菜,总要等我们兄妹几个吃好放下碗筷后,她才将剩下的饭菜有选择性地吃掉。偶尔有一点好菜,她也要留着送给父亲。记得父亲曾经跟我们说过:“我们这个家,要不是你妈妈撑着,早就散了。”
那一年,我小学升初中,因父亲被关进小黑屋停职反省,我虽然考县城初中成绩都合格,但就是没被录取。母亲得到这个消息后焦虑不已,便带着我到县城关镇找分管文教的殷干事。母亲流着泪对殷干事说:“是这样,我伢考初中,成绩都优良,就是因为他爸的问题,不能升学,想求您开恩帮帮忙!”
结果无论母亲怎样哀求,殷干事就是不答应让我升学。看到母亲很生气的样子,我攥紧自己的小拳头说:“妈,别求他了,大不了我不上学。还怕以后讨不到饭吃。”
听了我的话,母亲悲痛欲绝,说:“不求他可以,但你不能不上学,妈就是讨米也要供你上学。我们回去再想别的办法。”
这就是我的母亲啊,为了能让儿子上学,她受尽了委屈和精神上的创伤。每当想起这段往事,我的心总是感觉被深深的母爱包容着,沉浸在母爱的温馨里。我默默地告诫自己:将来一定要有出息,以报答母亲的深恩和挚爱!
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当看到母亲为我操劳,为我憔悴,我的心就如刀绞一般难过,古语云:“男儿十五达父职”,我已经13岁了,怎能再让母亲为我的生存而日夜操心呢?我当时萌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挣钱,和母亲一同扛起家庭这副重担!看着母亲疲惫的身影和被困顿生活折磨得早生的华发,我对母亲说: “妈,我不想念书了,我要去乡下挣工分养活自己!”
于是,从那年开始,我便随祖母回到乡下老家“安身立命”。临别时,我发现母亲转过身,无言无语,肩膀一颤一颤的,我说:“妈,我要去乡下挣工分了,您多保重!”
母亲转过身面朝我,双眼盈满了泪。那泪里包含了伤痛和一份愧疚,她伤痛自己的双肩扛不起家的重负,她愧疚未成年的儿子要到乡下去谋生,自己却无能为力。那一刻,我发现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二十年后,在一个夕阳无限好的夏日,我背着行李,背着父母的牵挂和嘱咐,第一次登上了北上的列车,开始了自己的“北漂”生涯。
刚到北京不久,母亲便将电话打到我工作的报社,流着泪对我说:“伢呀,你走之后,我担惊受怕,每天都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怕你在外面受委屈。可为了你的前途,我也只能忍受着。我和你爸都为你感到骄傲,你在外好好工作,有时间就回家看看。”
从母亲的话语里,我能感受到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牵肠挂肚。
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北京工作,跟母亲很少见面了。偶尔也只是在电话中简短地问候一声。父亲去世后,母亲也曾来北京小住过几次,可她总是以住不习惯为借口,尽量不给我添麻烦。每次来都是住上十天半月就急着要回去。母亲说:“人老了,总是觉得在家乡好。只要你们在外面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其实,我知道,母亲是舍不下对父亲的怀念,为了心中那份永远割舍不开的情愫,要守在父亲的身边,才不愿意远离家乡的。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我生命里的黑色日子,2020年的7月17日,也就是农历的五月廿七,那个寒凉的夏天,母亲才刚刚79岁。那天凌晨2点48分,我敬爱的母亲,生我养我的母亲,为儿女们操劳一生的母亲,您终于像一盏熬尽油的灯盏,最后痛苦地含泪与我们诀别。那一刻,我们兄妹在一起抱头痛哭……
想起母亲对我们关心的细枝末节,想起未来的日子里再也没有这样真挚的母爱,我的心开始有被利齿吞噬般的剧痛,时时发作。那一年的春节,在人们喜笑颜开的欢庆声里来临,而我们却没有节日的感觉。我和兄妹们踏着厚厚的积雪,迎着还在飘着雪沫子的冷风来到您的坟前。我们想对您说:“妈,在这孤寂的冬季里,您冷吗?您孤独吗?”想起您在时过年的那些虽贫犹富、一家人相聚开心快乐的日子,我禁不住悲从中来。语未出,泪已千行……
今夜,我坐在窗前追忆长眠在故乡血土上的您,在异乡为您泪湿衣襟。我祈求他乡明月,为我照着故乡的方向,向您长眠的那片土地深情地说声:“妈妈,我的母亲,三年了,我该回去看看您了!”
(作者系安徽省安庆市太湖县文联创研室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