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家庄是太行深处的一个普通小山村,隶属于河北邢台市信都区(原邢台县)。因曾经有一位文化大家的足迹气息留在这里,虽然只有数月时光,山川大地却仿佛濡染了书香灵气,小山村平添了几许雅致。
此人为吴祖光,中国文学史上声名显赫的剧作家,代表作有话剧《凤凰城》《正气歌》《风雪夜归人》、评剧《花为媒》、京剧《三打陶三春》等。1945年他在重庆担任《新民晚报》副刊编辑,想方设法拿到毛泽东词作《沁园春·雪》,将其首次公开发表,在山城乃至全国引起巨大轰动。他的夫人乃家喻户晓的评剧艺术家新凤霞。
在一个阳光灿烂、云疏风清的日子,我专赴武家庄采访,探寻吴祖光的影迹屐痕,回味岁月沉积的陈酒佳酿。很庆幸,当年与吴祖光有过密切接触的几位村民都还健在,虽皆年过八旬,依旧精神矍铄。他们亲切地称吴祖光为老吴,回忆往昔,深情款款,眼神里流溢着怀念和钦佩。几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补充,有时又互相讨论,往日的剪影便一帧一帧鲜活地拼接起来。
1966年早春二月,天气很冷,山风很硬,这天一辆大客车停在了武家庄村头,有二十多人下了车,其中就有49岁的吴祖光。他们便是来武家庄蹲点的“四清”工作队。分两批进驻邢台县的“四清”工作队有不少文化部系统的名人,除中国戏曲研究院的吴祖光外,还有中央美院的叶浅予、靳尚谊和电影厂的谢添、葛存壮、于洋等人,派驻到各个村庄。吴祖光被分配到武家庄第三生产小队,和社员们同吃同住同劳动。
吴祖光与另一名同志入住到贫协主席王申贵家。王申贵原名王身贵,还是后来吴祖光给改的字。乍见吴祖光,白白净净,文质彬彬,身上散发的气息不仅迥异于村民,也与上边来的干部不同,是个大文化人。那年王申贵23岁,还没结婚,母亲去世时间不长,家里只有父亲和弟弟三个光棍汉。父亲患有哮喘病,常年卧床,弟弟小,王申贵便负责给吴祖光他们做饭。一个大小伙子,粗手笨脚,不擅厨事,家里又穷,颇有些难为情。吴祖光笑着安慰他说,没事没事,你吃啥我吃啥,你喝水我也喝水。那时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几乎没有白面,王申贵就擀杂面条、煮饼子,想着法儿尽其所能。吃饭没菜,因不种菜,连咸菜都没有,干嚼。吴祖光起初吃不惯,难以下咽,常常吃不饱,田里的活儿耪锄耕耘挑水浇地都十分累人,吴祖光便拿半块饼子揣兜里,饿时再吃两口。一种常吃的干粮是柿子拌糠:武家庄山梁沟垴,房前屋后,长满了柿子树,柿子熟透了,摘下来将果浆与糠和在一起,晒干,再碾碎,拌了吃。吴祖光在王申贵家里吃了半个月,又改吃派饭,即轮流到每户村民家去吃,每天交给主家一毛钱,1.4斤粮票,晨午各半斤,晚上四两。王申贵老人说起这些,仍然带着心疼的口气说,唉,老吴受苦了,来时手背上有坑(窝),走时明显瘦多了。
白天下地劳动,晚上睡前熄了煤油灯,屋里黑黢黢、静悄悄的,三个人躺在一个土炕上,天南海北闲聊。吴祖光聊他写的戏,聊他在重庆、在北京、在北大荒的日子。还聊起他的婚事,说他和新凤霞认识,老舍是媒人,结婚那天是赵树理写的喜帖,周总理本来要参加,因人太多了,出于安全考虑,没来,后来专门宴请了他们和老舍、曹禺三对夫妇到他家里,以示庆贺。
生产队差不多每天晚上开会,念报纸,学文件,学习“老三篇”。开会的地点就在王申贵西邻支书家里。王申贵老人带我们去了老支书家,主人早就另迁新居,旧宅仍然保持原来的模样。这是个四合院,不过非常狭窄。正屋和东西厢房都是石头垒成,倒是不显得旧。正屋面北,门框贴着对联:“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是毛主席《七律·送瘟神》中的诗句,字迹有些漫漶,但可分辨。横幅已不见了。左右门板分别贴着“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繁简体混合。红纸有些褪色泛白了,但底色依然。屋子分里外间,里间盛放杂物,外间为堂屋,大约能坐二十来人,靠墙摆有一张桌子,三把圈椅。我眼前一时恍惚,仿佛看见灯影幢幢中,吴祖光身着干净的白衬衫,坐在一把圈椅上神情专注地念报纸、讲解“老三篇”。时任小学教员的吴士明回忆说,老吴的声音抑扬顿挫特别好听,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讲《愚公移山》,真是生动形象、深入浅出,老百姓听得入迷。
散了会,有时候吴祖光会帮着会计温增如就着昏暗的灯光算账。“四清”初期的意思就是“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看村里的干部是否多吃多占,多了退赔。
从老支书家出来,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街,两侧的核桃树、柿子树茂盛苍翠,叶子绿得能滴出水来,洒出片片浓荫。王申贵老人指着东邻后墙说,这里有一块黑板报,由工作队的青年才子们负责来办,隔一阵就拿粉笔嘎吱嘎吱写。通常老吴站在一旁看,边看边指导。我想,吴祖光是名报编辑出身,办黑板报自然是小菜一碟了。王申贵说这石头房子还是以前的房子,我这才注意到,黑板虽然已大部分脱落了,但墙上还残留着边缘部分一块不规整的水泥板,依稀还能瞧出点黑色。阳光下,我忽然觉得身影和吴祖光叠合在一起,当年他就站在我的位置也说不定呢。
略有闲暇,最吸引吴祖光双腿的不是后边的山,也不是一旁的河,而是村小学,在那里可以看报纸。吴士明老人回忆说,老吴每次来主要是看《人民日报》,最喜欢看的版面是副刊,精彩段落常常用笔画出来。吴士明说,别看人家是北京来的大作家,特别随和,平易近人,一点架子都没有。有时看完报纸两人也闲聊几句。有一次,吴士明问吴祖光,汉字一共有多少个?吴祖光说,常用的一万多个吧。吴士明问,那你能认识多少字?吴祖光答,九千多,万把字吧。吴士明大为惊奇,又有些不信,就拿出字典专挑一些生僻的字“考考”老吴,结果还真憋不住人家,厉害厉害,不服不行。而且村里人说的方言他都能准确写出来,也收集了不少方言土话。吴祖光写字速度非常快,你说完了,他也写完了,你说啥都能给你记下来。
在武家庄的几个月,吴祖光从未离开过,也不曾回京探亲,靠通信与家人联系。经常给他写信的是二儿子吴欢,好像正准备升初中。他对儿子要求很严,每次收到儿子的来信,都把错别字标出来,贴八分钱邮票跑到公社寄回去,让儿子改正重新誊抄了再寄回来。不在孩子身边,吴祖光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教育管理孩子。
吴祖光差不多个把月都会收到北京寄来的木匣子,是些日常药品以及清凉油什么的。王申贵说,吴祖光身体还好,不记得他吃过药。倒是有一次记得很清楚,吴祖光把寄来的药给了他父亲,还亲自倒上水,看着他父亲吃了药,神态自如像家里人一样。王申贵至今感念不已:那些药很贵,当地没有,吃了药,父亲好了许多,自己非常感动,老吴是个好人呀。
那时王申贵还不是党员,吴祖光经常做他的思想工作,鼓励他入党。王申贵觉得自己条件不够,吴祖光勉励他说,你干得不赖,要加入组织,才能更好地开展工作。吴祖光离开之前,王申贵入了党,后来一直是村干部,直到1992年因年龄关系离岗。王申贵老人动情地说,老吴在政治上关心我、帮助我,对我的影响是一辈子的。
王申贵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是吴祖光一家五口的全家福,可惜照片已受损,只能看到新凤霞和两个孩子——后来我在吴祖光《一辈子——吴祖光回忆录》一书中看到了原貌。照片背面写着字,清晰可辨:“国江同志留念/吴祖光/ 1966,7,24 /寄于北京。”原来,这是吴祖光从邢台回到北京后,给同在工作队的王国江寄的照片。吴祖光信上说,让村里乡亲们都看看。但很快王国江也走了,故而王申贵他们一直没看到。然而,这竟成了王申贵的一桩心事,始终记挂着。好在王国江是邢台隆尧人,并不远。2019年,王申贵和村里几人专程去了趟隆尧,此时王国江已去世十几年了,时间也过去了五十多年,但王国江家里人还一直保存着照片。王申贵说明来意,王国江的遗孀和孩子都十分通情达理,并为王申贵和武家庄的乡亲们对吴祖光的深情厚谊所感动,就将照片交给了王申贵,从此他便珍藏在家里。尽管照片有损,却依旧视若珠玉,更见情深。
新凤霞著《我与吴祖光》中有记:“1966年7月,祖光从邢台刚刚回来……”此时,“四清”结束,吴祖光离开了武家庄。那天,吴祖光在公社开完会,来到他经常看报纸的小学,与教师吴士明告别。他说,我要走了,我一介书生给不了你什么,给你写几幅字留个念吧。当场濡墨挥毫写了四个条幅,吴士明清楚记得其中一条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不用说这是对孩子们的一个期许。吴士明将这四个条幅都贴在了墙上。谁知时间久了墙壁返潮,条幅都坏掉了。吴士明老人至今还懊悔不迭,说吴祖光可是大艺术家啊,可惜那时没有文物意识,不懂得收藏,白白丧失了难得的艺术珍品,这是他一生最大的憾事。
吴祖光要走了,提上行李,看了一眼又一眼住过的东厢房,对朝夕相处数月之久的王申贵说,你以后到了北京一定找我啊,我好找,在文化部一打听就知道。但王申贵终究没去北京找过吴祖光,在他心里,吴祖光是大人物,能机缘巧合萍水相逢已是天大的幸运,哪里还能去打扰人家。然而,吴祖光一直是他的牵挂,就像牵挂一个亲人。在以后漫漫岁月里,他始终关注着、打听着吴祖光的消息和动向,他去世的日期记得一丝不差。有一次,他在电视里看到吴欢讲述父亲吴祖光的故事,不知不觉竟泪流满面。
吴祖光当年住过的屋子,已翻盖一新,红砖卧顶,新式门窗。窗前有一棵花椒树,绿叶婆娑,青色的果实密密麻麻,隐隐袭来馥郁的香气,不禁让人想起《诗经》的句子:“椒聊之实,蕃衍盈升。”而武家庄也已全然不是旧时的模样,穷山沟变成了花果山,村民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我想,若吴祖光先生天上有知,定会为之深感欣慰的吧,他的如椽巨笔又该如何描绘这沧桑巨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