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还很小,天天跑到小镇的戏院那里,看看售票窗口旁边,有没有新贴的电影海报。海报是用毛笔写的,字迹未干就贴了出来。起笔处浓厚的墨汁直直地落下,海报上似乎多了一两个又长又粗的感叹号。孩子们凑到跟前,仰着小脑瓜,即使还没有上学,也能念出片名。电影多是反复放映的旧片。戏院门口顶着个半圆形的铁架子,挂着四个簸箕大小的圆铁片,上面写着四个繁体楷书。前两个是小镇名字,后面两个是戏院二字。电影散场时,好像整个镇子的人都从里面涌出来。飞扬的尘土,在白炽灯下像浓浓的烟雾,晃动着一张张模糊的脸孔。人们仿佛是从矿井底下钻出来。
戏院很早就建成,是为唱雷州歌仔建的。那个年代电影还不普及。雷州歌仔现在叫雷剧。戏院像个农贸市场的大棚。好几个粗大的金字架撑着厚厚的草屋顶。金字架两头,用大的木柱支着。从门口看去,两排木柱的尽头,是一张几乎从不收起的银幕。每次台风过后,都以为兜风的大草屋顶被卷跑了。实际上它很坚固,像从地里长出来的。四周有高的围墙,不妨碍通风。直到天色暗下来,才能放电影。人们坐在一排排拼在一起的长木椅上,剥吃着带壳花生,咕噜噜地抽着水烟筒,边看电影边评论。银幕里的坏人出场,就有人嚷嚷,前年看电影就见过他,这歹人都晃荡两年了,怎么还没让雷给劈死呢!看到好人上当,就着急,七嘴八舌提醒他,还不这样,还不那样,赶紧呀,怎么这么傻呀!看到阵地下一秒钟就要被攻破,闭起眼睛都不敢看了,忽然冲锋号响起,增援部队火急赶到,全场噼里啪啦一阵起劲儿的掌声和欢呼声。看多少遍都是这样。有人说电影是拍出来的,编出来的,一下子就被劈头盖脸地骂了回去,那人狼狈得像是被浇了一身臭水。银幕上和银幕下,纯朴呼应着纯朴,大草屋顶将人们的情感天衣无缝地融入一个场景中。入场前拼接起来的长木椅是整齐的,散场后像真的打过仗一样的乱。大人凭票可以带孩子入场。没有大人带的孩子,常常从戏台两边的排水涵洞,像猫一样钻进去。有时也被逮住。戏院的人,不是在乎门票收入,是担心孩子们卡在涵洞里。
我由父亲带着去看电影,是美滋滋的。这一天的时间,过得真是慢,像一个动弹不了的老人。家里没有钟表,我老是担心过点了,不断催促父亲快点走。父亲心里有数,四季之中,凭天色暗淡变化对时辰了如指掌。他依然慢悠悠地看报,享受一天中的闲暇。再催,他还是不走,说,对号入座,去早了还不是干坐着无事可做吗?好容易出了门,碰见熟人,他又不紧不慢地聊上了,听上去都是些可说可不说的闲话。慢归慢,每次都会在电影放映前,安安稳稳地坐在长椅子上。父亲有个习惯,他不知什么时候将火柴盒贴面大小的电影票卷成小条,塞到从家里到戏院路上的一根电线杆上。涂过黑沥青的电线杆更显旧,满是木纹裂缝。去戏院路上,经过电线杆时,他举手一抹,票就捏在指缝间了。父亲说,这样不会忘了带票。每次都担心他找不着。
戏院还是太旧了。框架是结实的,但草屋顶是短板,即使修修补补,夏季的连夜雨,还是让它处处滴滴答答地漏起水来。泥土地面,湿了就是一层泥浆,里面搅和着烟丝的碎屑,发出呛鼻的霉味。那个年代,兴起破“四旧”,镇子南边一座绿油油的大寺庙拆掉了。镇北边林地水塘边,有个砖窑,堆满大大小小的木雕、木刻观音罗汉,它们面不改色,有些还笑意盈盈。窑厂本想当柴烧又不敢下手,任凭风吹雨打,贴金彩绘一天天地剥落。拆下的横梁和立柱,是少有的上好木材,据说还有楠木。有了它,镇子真的建成了一座神气十足的电影院。名字就叫电影院,不再叫戏院了。电影此时已经稳坐小镇文化的头把交椅。这结实的瓦片屋顶,这透亮的玻璃窗,这厚厚的后高前低的水泥地面,座位也比以前多多了。门前的台阶,长长的,宽宽的,进场散场再也不担心被挤在一起的人踩掉拖鞋。走在上面,唰唰作响,有意想不到的仪式感,叫人不由自主地挺胸昂首。电影院里看电影,风雨无阻,多好啊,但那时不懂得什么室内音响效果,大喇叭传出的声音,被墙壁、屋顶弹来弹去,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像一小群人相互学舌,相互吵架,时间一长,神经就要错乱。好在电影院北边围墙内还有块大空地,架起银幕就是露天电影。银幕旁边的木杆上绑着个大喇叭,响亮而直白地诠释着简洁的声音美学。
露天电影真的很奇妙。
银幕上,女主人公仰望星空,说,夜色真美啊。银幕下,坐在从家里搬来的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凳子上的人们,很自然地跟着望一眼天空。夏天夜空如此晴朗,繁星闪烁,真的好美。天穹太像一张无边无际的银幕。
银幕里下雨了。风吹动着银幕,风雨飘摇的样子。雨点仿佛从银幕上吹了下来,身上落下一阵凉意。
银幕里大雪纷飞,没有见过雪的人们,下意识缩起了脖子。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脑袋。上面并没有雪花,有些扫兴。孩子们看着银幕里雪花飘飘,有片刻的发愣,说不上是走神了,还是太专心了。
放映机有时烧片,伴着滑落的怪声,银幕里瞬间一片杂乱,抖落了影像,显现出原本的那块白布。灯光亮起,传来胶片刺鼻的焦糊味。或者是放映机散热不畅,或者是胶片磨得太薄了。炮火连天时的烧片,大家“啊”的一声,似乎是炮火把片子烧焦了,情理之中。春风唤醒大地,野花像潮水般涌上山坡,一片缓慢的抒情时,也烧片,叫人不可理喻。这样的画面少看一点也没什么,孩子们早就嫌它磨磨唧唧的,恨不得早点过去。接片是每个放映员的拿手活。尽管一开映,他就常常打着瞌睡,但接片动作却是飞快麻利。眨眼间灯光熄灭,人物又活灵活现回到了银幕。
也有些上了点年纪的女人,晚饭后叮叮当当一通收拾,鸡鸭猪牛安顿好,电影早该收场了。这是她们不看电影的理由。有一点点空闲,还不如聚在东家呀西家呀,聊聊她们的男人、孩子,家里的那些杂七杂八,比看听不懂的电影更有趣。这些女人即使在有孩子前,也不跟自家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肩并肩地看电影。她们只对听戏班子唱雷州歌仔有些许的期待,但戏班子却了无踪迹。周边农村的年轻人,成双成对的,不管刮风下雨,都赶来镇子里看电影。常常,看电影是幌子,为的是悄悄地谈对象。他们在后排,或者离后排更远,最好是个视线不及的角落。一对中,有一个站在自行车后架中,另一个在旁边扶着,装着看电影的样子。他们始终没完没了地嘀嘀咕咕。第二天,除了片名,不敢跟别人谈论影片里的人物和故事,因为看电影时早就心不在焉。当银幕影像褪去,场地灯光大亮,他们会说,怎么这么快就完了?幸好,他们还有一段回到村里的路程,小路上月光如水,星光闪烁在路的尽头。仿佛是当晚电影的续集。当然,这是以后才懂得的。
一个邻居大姐姐,长得粗手粗脚的,但皮肤白皙,稍宽的脸蛋总是笑吟吟的,好像即使睡着了也是此般快乐的模样。看着像是缺心眼儿,其实心思缜密着呢,不知什么时候就跟附近村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那是个精瘦勤快、干干净净的小伙子,好像是个基干民兵,常到镇子。镇子一有电影,他准到。后排最远处,他俩身影若隐若现。大姐姐的妈妈知道后,用尽各种软硬招数拆散他们。她操着后来学会的本地雷州话,大声嚷嚷。她吃不透一些雅俗共赏的本地话,有所知,有所不知,难免出现小小的偏差,有失斯文和体面。她身体不好,习惯早睡,不怎么看电影,这期间却是每场必到,为的是不让这对年轻人见面。这大概是气得晕过头了,分明是缘木求鱼。大家谈论起这件事,像是在说银幕上的故事。
那时的电影,特别是译制片,似乎都有点东北口音。小镇的人们觉得,这已经是棒极了的普通话。每场电影之后,小镇的年轻人就学会了几个新词,拧着舌头,撅着嘴,挤出怯生生的声调。好在熟能生巧。这成为那时小镇的时尚,是有层次的标签。镇里的语文老师,有些说不出来的压力。
稀缺品自然会成为人人想得到的奖品,电影也不例外。堵海造田的工地上,合龙前的动员,合龙后的庆贺,指挥部的喇叭标语少不了,画龙点睛的还是放电影。即使白天累得伸不直腰,喘不过气,晚上看电影可来情绪了,谁都不在乎席地而坐、浑身泥巴。长长的日子里,荒凉的海滩终于换了个新鲜的场景,银幕上的人物熠熠生辉,抚慰着一群汉子的孤独寂寞。前面加映的第几号第几号新闻简报,可心,温暖,就是太短了。海风温柔,星空璀璨。
如果有些日子不放电影,小镇就会萎靡不振。人们感到被这个世界冷落了,遗忘了。电影是一个小小的窗口,是一个长长的路径,小镇的人们通过它去看外面的世界。有点闭塞的小镇,这里的人们,似乎更需要人生故事,更需要一些插曲,更需要悲欢离合、激情、希望和幻想,更希望生活在别处。
前些年常回小镇家里过年,没有留意过看电影的事情,也没有听人谈及这个话题。年轻人连电视都不怎么看了。网吧的兴衰,有如过了一次山火,一阵噼噼啪啪的热气腾腾后,留下一地被风吹散的灰烬。人们可以整天抱着手机。手机里什么都有,长多少双眼睛也看不完。只有大城市的高档影院,还能唤起小镇年轻人看电影的乐趣。上映着时尚魔幻故事的电影院,像个甜蜜的蜂巢,依旧吸引着像蜜蜂一样飞舞的年轻人。
时光飞逝,时代进步,电影镜头再快的切换也跟不上。电影如影相随陪伴着的那个年代的人们,或者说如影相随陪伴着电影的那个年代的人们,在茫茫人海很容易认得出来,不是因为他们的沧桑白发,而是因为他们眼睛里依然鲜亮的纯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