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城的四条大街,从东西南北伸过来。大街交会的地方,立着一座楼——光岳楼。它的出现,在规整的平面布局上,标定了城市空间的中心。所有的营造想象,都纳入秩序的框架。大小街衢、高矮屋舍的轮廓、形状、色彩、线条,在景观视廊中呈现全部细节,提供了抽象视觉所需的要素。
此楼,明代兴筑,六百年了。这中间,多少楼台倒掉了,留下的,皆可用钦仰的目光去看,看出它们的不凡。光岳楼也是同样,长日凝望,世人不曾见它失去峥嵘之姿。
楼前低回,我们兴许记住了它的经始者:守御东昌府的平山卫指挥佥事陈镛。平山卫的治所,即在聊城市;佥事,在明代的卫所体系中,阶秩为正四品,分掌训练、军纪,是指挥史的助手。陈镛任了这样一个官职,武功定天下的意识当然极强,在城中营建一座百尺高楼,非壮观瞻,非供吟眺,而是用来“严更漏而窥敌望远”,屯扎守戍,理所必然。
我们兴许还记住了古楼的命名者:吏部考工员外郎李赞。考工员外郎,掌管文官的铨选、考课、黜陟之政,应该是一个严正的人。李赞身上,情怀却是不缺的,尤爱风雅。他临东昌府,跟光岳楼结下因缘,记曰:“余过东昌,访太守金天赐先生。城中一楼,高壮极目。天赐携余登之,直至绝阁,仰视俯临,毛发欲竖。因叹斯楼,天下所无,虽黄鹤岳阳亦当望拜,乃今百年矣,尚寞落无名称,不亦屈乎?因与天赐评,命之曰‘光岳楼’,取其近鲁有光于岱岳也。”这段话,表露的意思是双重的。其一,论列海内名楼,光岳楼和黄鹤、岳阳诸楼,大可视同一律,比量齐观。其二,登楼凭栏,极目东南,泰山诸峰,历历弥望,嵬巍之筑,便是在岱宗面前,气势也是不弱的——古典的视觉形式延续了不可凌越的庄严,因这庄严更显出意态的从容。岳高楼峻,彼此似无相下之意。在楼说楼,李赞不好拿这番言词去跟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比,或者异想天开,翻出别种境界。楼头驰目,寄兴于超旷,出离于尘垢,足矣。
上面二位,固然世间享名。除去他俩,一雕一斫的木工、一垒一砌的瓦工、一涂一抹的漆工、一点一染的画工,从不同的地方来,又往不同的地方去,这中间,一项浩大的土木工程在他们手中告竣。他们用自己的血汗养孕了这个宏壮的建筑作品。
楼台的气派,我是朝三处着眼的:台基要高,层数要多,檐脊要翘。只有排布出层次感强烈的构造序列,才能反映丰富的建筑寓意。照此看,光岳楼可说三美具。
方形台基,高近十米,渐次收分,形成朝上的斜面。包砌大青砖,清水墙体,望之精整。券门四面开,各有其名:南曰“文明”,北曰“武定”,东曰“太平”,西曰“兴礼”,拱圈上绿字镌着,意思皆妙。墁砖台面,环以齿状雉堞。
台上之楼,四层,通高二十多米,十字脊顶,歇山式,如一位英伟、魁岸的丈夫,昂藏气宇、神俊风骨是掩不住的,也不必去掩。四面歇山顶,总是耐看的,而重檐高脊把那凌云的气势一下子显了出来,宏阔雄美,带一点霸气。飞甍耸层构,看它的人,身子像要腾起。
倚楼凝伫,鲁西北平原一望而尽,泰山诸峰错列霄汉。清初诗人施闰章“危楼千载瞰沧溟,泰岱东来作翠屏”之句,状此境界。黄河故道两边,堤埝逶迤,野田苍茫,村舍桑麻,尽入画中。
在这样的楼上放览,眼光会变高,心境会变阔,情感会变浓。领略雄制伟构的那刻,几许悠邈的意绪,几多窎远的想象,在心里波浪一般翻涌,落得神思飞飏,真要蹈云物以高骛了。
古时楼台,代有营葺。朱元璋柄国,穷极土木之工,墙筑得高,楼修得勤,方觉手中的江山稳。每个人都是时代塑造的,每座建筑都蕴涵人的观念,乃至社会的整体意识。光岳楼代表着一个新兴王朝的雄强风概。它的造型获得了山岳的灵感:崔嵬、峻直、崇壮,洋溢向上的气象。国家的真实表情,投映在无声的木石之构上。
明清以降,光岳楼屡获缮饰,洎乎晚近,形制大体还是原来的。“楼之兴废,更莫能纪”这句慨叹的话,是说给黄鹤楼的。那座高标大江矶头的名楼,遭烽燹之厄,莫不摧殄。明时毁建数次。洞庭湖畔的岳阳楼,躲不过洪水湮殁、雷殛火燔,疮痍被于伤躯,栋折榱坏堪虞。洪武年间,崩圮残筑得以培葺,三层楼身,最上的还是一个暗层,只因傍着千顷烟波,而映出身姿的秀峭。
李赞大概是看过黄鹤、岳阳这两座楼的,那个年代,跟它们比,光岳楼在层数上占先,若论高矮,主楼胜过岳阳而稍逊黄鹤。故而,他上了光岳楼,万千雄阔景象尽入胸中睫底,顿觉“虽黄鹤岳阳亦当望拜”,其来有自,决非无谓的称谀。
檐口升起,翼角昂仰,仿佛垂天之翅,排空而去。回廊如带,靠外的檐柱、靠里的金柱极多。栋宇峻起,全凭三十二根木柱从底楼直擎上去,柁枋逐层互插,斗拱迭相扣合,交结盘错得如此致密,千钧之力也担受得起。
古人造楼,肯在承重构件上花费脑筋,荷载作用外,力求装饰之美的心思也是有的。光岳楼上,额枋和檐檩之间的斗拱极繁复,二百朵。人们惯用艺术的态度欣赏宋式楼庭,斗拱粲艳,视其如花,才用了“朵”这个量词。盖其楼之美若此,鸟革翚飞,修筑尽善矣。我在晋北悬空寺见过“公输天巧”四字,光岳楼虽无悬空寺奇绝,而多角搭交,桷桁穿贯,却也当得“天巧”之誉。一楼设龛,高供鲁班塑像。龛上匾文,正是“巧夺天工”这几字,溥杰题写。
二楼亦可注意。这个板壁围成的大屋子,当地人叫它“文昌阁”,当然供过文昌帝君。乾隆下江南时住过这儿,更为世代看重,号为他南巡三十六行宫之一。“乾隆行宫”的横匾挂上门楣。
老去的楼,并无苦苦撑持的样子,而是取了卓立的姿态,遥入云天,远接流霞,逸峰一样昂屹。若是站在街头望过来,歇山十字形楼脊在天底下是那么颀峻,雄丽甲于齐州。此时的我上到四楼,透过正方形空井,可以凑近观赏它里头的一面:十字顶中间垂下一根莲柱,莲心青绿,莲叶粉红,真似开着一朵花。其状也如覆斗,似伞盖,比那浮雕、彩画装饰的藻井,另具一番气派。古老的视觉符号,是对中国建筑美学的表达。旁出的数根斜脊,分落在托座似的梁枋之上,真是环绕叠架,搭连构结。仰观得久了,我竟生出幻感,觉得井状的楼顶,幽邃,穹然,天一般深。
一楼廊下,周刻石碑七通。一通为乾隆帝御诗碑,余下六通,全为重修光岳楼记事碑。另存壁碑十五方,甄述并诗赋。我绕楼一遭,将字句诵览。故人心情,体贴得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