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墟》 熊育群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2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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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墟》终于面世,捧着沉甸甸的书,既欣慰又惊喜!书里书外我是这样熟悉,连封面文字和图片都像老朋友相见似的。这跟一段特殊的经历有关:2019年秋末,我和几位作家跟随《金墟》作者熊育群,在广东省五邑地区四处搜寻素材,两年多的时间,我们的足迹踏遍了“金墟”的每一个角落,采集了上百万字的原始材料。
进入创作阶段,熊育群谈起他的构思,那时书名叫《家族之城》,后来叫《来日方长》。直到完稿,他才想到了《金墟》。“金”来源于赤坎墟,它以“金融”起家,民国时期这里有三十多家“银号”,还因华侨被称作“金山伯”,他们越过重洋到美国和澳大利亚淘金,而“金墟福地”的“金墟”是熊育群给这座古镇的祝福。
读《金墟》我总有迷幻感,那些熟知的人与事纷纷从现实走进书页,一颦一笑,让人真假莫辨。我分明知道,书中哪些来自于真实素材,哪些是虚构,但面对虚构,我仍是迷惑的,它太过逼真了!难怪有人把《金墟》当作非虚构作品。若非亲历,这些大部分虚构的人物和故事我同样看不出真假,更不知道作者如何移花接木。《金墟》跟现实构成了一种镜像关系,或者说土地与植物的关系,就像鲜花来自土地,但它不再是泥土,它有了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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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印象最深的一个人是洋刀仔,他既是现实生活中的人,也是小说里的人物,书中他名叫关泽业。书上写道:“关泽业在广州读书,生性好玩,风流倜傥,尤其中意睇戏,他爱华服、爱脸谱、爱唱功,晚上最喜欢往剧院跑。”
洋刀仔是采访厉齐时听到的。厉齐是书中“吴寄”的原型。他无意中提到民国时期一个方圆几十里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常年穿白西装、白皮鞋,在赤坎开绸缎铺、办报纸,跟军阀合伙走私钨矿,赤坎的绸缎铺都要从他那里进货。
洋刀仔的恋人谢泉月也有原型。赤坎墟有个爱穿旗袍的女人,出门时总爱浓妆艳抹,她是一个戏子,为爱情发疯了。关于她的爱情故事有不同的说法,熊育群都没有用,只取了她投江的结局。谢泉月与洋刀仔的故事全是他虚构的。《金墟》把虚构的爱情悲剧装进了非虚构的壳中。
书中司徒誉和徐芷欣寻找洋刀仔的庄园,来自作者真实的寻找经历,庄园的发现和描写全都为写实。那天,厉齐带着我们找到它,想不到庄园修建得像座皇宫,如今住的是外省来此种田的农民。他们毫不关心庄园的过往。“皇宫”里堆满了稻草和农具,反差之大,令人唏嘘。我很感慨,时光就是一个魔术师,辉煌到最后,只剩一抹灰尘。
熊育群爬上楼梯,走到露台上,面对广袤的田野,冬日的太阳正在缓缓西沉,他站了很久很久。他的影子也爬上了墙面。
最奇妙的是,司徒誉和徐芷欣在庄园发现了隐藏在山花和碉楼顶上的“泉月”:“山花顶端有一个很大的杯盏,位于圆月之上,圆月之下是楔形紫色宝石,宝石下面是家族徽标。她说,这不是徽标是花。杯盏代表泉,杯盏中的水还可映月,紫色宝石和红花在泉和月的下面,都是献给泉月的。庄园选址湖畔,也是一幅湖水映月的美景……
“徐芷欣越说越激动,她被深深打动了。一个男人深藏了一生一世的爱被她发现了,她真想去触摸那轮银白色的圆月,去捧一捧那个硕大的杯盏。女子为他投江,男人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飞越半个地球,为了见她最后一面!”
庄园与山花全都是写实!熊育群在给女子取名谢泉月时并不知道有这样的浮雕,他是在写作过程中从照片上发现的。这仿佛是天意,本就如此,虚的被“坐实”了,浑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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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场持续四天四夜的采访。每天天刚亮,厉齐就携带一叠资料,从赤坎墟驾车来到塘口的泉岭旅舍。人还没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说起来了。厉齐收集文物,探究当地历史,书中吴寄的故事是非虚构,就是厉齐的经历。他对赤坎了如指掌,大的从世界历史对赤坎的影响,小的到哪年哪月哪个村发生的一起旧闻。为了尽可能多地采访,熊育群连吃饭也是边吃边聊。厉齐说得很快,我速记跟不上,只能记录大概意思,即使这样,一天下来,我也是腰酸背痛,手僵硬得握笔都困难了。
阳光渐渐变得橙黄,把树影拉长,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月亮升起的时候,空气里飘荡着浓郁的泥土气息,村庄显得格外宁静。村民路过,招呼一声:“熊老师,还没休息呀?”熊育群笑着应和。直到天完全黑了,他才与厉齐交流第二天的采访内容。
第一天,厉齐说话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说话时手舞足蹈。第二天声音有点嘶哑,说话时动作慢了很多。第三天,已经没有手的动作了,思维也有些迟钝。到了第四天,暮色渐浓,他瘫坐在椅子上,声若游丝,把最后的故事讲完,他起不来了,要人扶起来,站都站不稳。而一直对谈的熊育群像挖到了宝藏一样不知疲倦,他快速地在脑海中搜寻着问题,生怕错过什么,并不时把厉齐跑题的话拉回来。他总记得跑偏的那个岔路口。
四天的采访收获颇丰,赤坎的历史、文化、地理与家族故事、民间传说、神奇人物都有涉猎,其中的世间百态、人生况味,无不令人感慨。更难得的是,厉齐还带着我们一个村一个村实地指证。除了他,我们采访了许多老人,收获却寥寥无几。
厉齐住在正在开发建设中的古镇,居民搬迁出去了,他仍守着自己“隐没堂”的文物不肯离开。我们到古镇采访,他带着我们穿街走巷,一边走一边讲解。这里是个大工地,尘土飞扬。旅游开发只保留民国建筑,其他房屋统统拆除,民国时期关族的牛墟拆出来了。百年历史现场出现了。我们从木板缝隙里爬上屋顶,眺望远处的碉楼、图书馆。我有种错觉,仿佛自己不是站在屋顶,而是站在时间轴上,看时间从眼前流过,时而缓慢,时而湍急。
“关忆中摄影时看上了碉楼,每每遇见,他总是久久凝视,不忍离去。碉楼大都是华侨所建,都是当年漂洋过海的人对乡土的深深眷念,对重返故土生活的无限期待。时光在红毛泥和青砖上寂寂沉积,榕树与杂草疯长,蓬勃生命与寂寞日子纠缠。”这是《金墟》中人物的感受,又何尝不是我此刻的感受。作者的文字裹挟着我,在时间轴上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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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赤坎古镇开发接近尾声时,熊育群又带着我们来到了赤坎。这次任务很奇特,他要为小说中的人物一一“安家”,为他们找到合适的房子。这时,牛墟已经恢复了原貌,旧楼经过高压水枪冲刷,积尘和苔藓被冲走,露出了原本古旧的面目。我们从砖瓦缝隙里穿过,从祠堂走到空地,又从窄巷走到大街。热辣辣的阳光晒得人头昏脑涨,连日的奔波,我没走多久就累了。熊育群却兴致勃勃,不知疲倦,跟同行的人走到了远处。
他一边走,一边用纸笔画地图,喃喃自语,这里是银号,关氏的族产,那里曾是发廊,麦贤勤家开的发廊,她就住在楼上。我觉得有趣,提起了兴致,追了上去。拍纪录片的摄像机镜头跟着他,被他无视。熊育群跟我们说起书中人,就像说起他的朋友一样,娓娓道来,他把书中人当作了现实中的人。此时此刻对他而言,文学的真实才是更大的真实。
小说出版后,开平举办了“回到《金墟》故事发生地”活动,我们再次回到赤坎,小说里的几位原型人物也回来了。赤坎古镇已经开业。我们就住在景区酒店。重又走在赤坎墟的石板路上,天色渐暗,山墙上的灯从远到近,次第点亮,鹅黄的灯光从屋顶山墙爬到街角,风从耳边轻轻划过,夜色浓烈又冷清,我再一次震惊,明明是熟悉的地方,我却感觉如此陌生。
那树、那花、那土地的气息,是从文字中来的,是我熟悉的味道。我仿佛走在书中,就连双脚透过鞋底感觉到的凹凸,也非来自这片真实的土地。寂静的巷道里有了笑声、哭声、叹气声,这些全都是《金墟》里的……我有了去书中主人家探望的强烈冲动。
边界被文字打通,又也许世上本无边界。文学与现实的边界,虚构与非虚构的边界,虚幻与现实的边界,过去与当下的边界,那些模糊的概念,本不构成意义,我更该相信文学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