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严歌平长篇小说《沉舟侧畔》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沉舟侧畔》延续了严歌平小说创作中纯熟的家族叙事手法,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叙述了上海袁氏家族这一文化世家从民国初年直到2014年百年间五代人的命运轨迹,并由此家族各个人物命运的变迁展现出中华民族一百年来的风云变幻,巨笔如椽,穿越广阔的时空之幕,营造了史诗般的时代氛围,具体而微地构建起家国一体的文学叙事场景,读后令人回肠荡气。
然而,读罢全篇,我又感觉到《沉舟侧畔》与印象中的史诗作品或家族叙事有明显差别。一般来说,家族叙事长篇小说在较好把握情节结构的前提下,会深入到日常生活的细部,以大量的动作描写、对话描写、心理描写、陈设描写、景物描写,逼真地还原或创设人物的日常生活,由日常生活一步步演绎出必然的矛盾冲突,再从对这些矛盾冲突的解决中完成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刻画,古典作品以《红楼梦》为代表,当代作品以《白鹿原》为代表。《沉舟侧畔》不能说完全没有上述描写,但作者显然缺乏细节描写的兴趣,读者所看到的主要是人物的行动。而《沉舟侧畔》中的人物行动,也远远有别于人物的动作描写。作为读者,我们能够跟随作者理解人物行动的背景与目的,而作为同是小说中的人物,他观察另外一个人物行动时,难免会产生诸多误解,而这些误解,正是推动小说发展的重要力量。作为袁家第四代长孙的“我”,袁胜平也是在他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对曾祖辈到父辈逐渐理解的,尤其是在祖母去世后翻阅祖母生前的日记和信件,才逐渐拼合出家族的完整图谱。小说就是在读者视角和小说中“我”的视角这双重视角下得以推进情节展开活动的。不过,如上所述,小说中,“我”的视角也是有限的,祖母的信件相当于层层卷裹的芭蕉,由“我”不断拆解。因此,小说实际是在三重视角的凝视下层层展开。这是严歌平叙事方式的新颖之处。
在小说文本中,有一条故事主线(明线),小说以住在东北的大姑1983年取道北京去看望住在美国旧金山的二姑开头,以此聚合家族各类人物,展开多条线索,但有三条副线(暗线)应该注意。一是新中国成立前祖母在四中当老师时的老上级郭启明,是上海地下党的负责人之一,祖母和父亲一直处在郭启明的关心与保护之下;二是祖母李维琼在维系袁家数代亲友间的核心作用;三是祖父袁恩春《论中国的开放政策》著作带给袁家的荣耀与伤痛。我以为,这三条暗线分别代表了革命、家庭与学术文化。作为名门望族的袁家,学术文化是其立家之本,但在波谲云诡的时事变局之中,袁家的血脉里又澎湃着进步与革命的因子,同时,传统的因袭、家声的弘扬又决定了必须维持日常生活的精致和稳定。纵观中国百年变迁,无论是国家还是家族乃至个人,都很难平衡三者之间的关系,相反,三者之间常常处于尖锐的对立状态。严歌平想通过小说探讨的,或许就是如何找出一个使革命、家庭与学术文化相互促进的良性循环之策。但小说没有给出完美的最终答案,弥漫于字里行间的是无尽的摇摆和冲突,是文化精神的日渐稀薄与耗散。也许,这就是作者命名小说《沉舟侧畔》的缘由。
小说以塑造人物形象为天职,一切时代的印痕必然烙印在人物身上。《沉舟侧畔》塑造了大大小小几十个人物形象,最成功的是父亲袁可文,其次是袁恩春、李维琼、郭启明,再次是“我”即小说叙述人袁胜平。袁可文形象成功的关键之点在于其人物性格的一贯性与发展性的统一。作为名门之后,袁可文不仅有其智力上的优越,而且有其性格上的洒脱,在上海地下党时期既大胆革命又机敏审慎,在新中国成立后又一次次用他创新性的长篇小说和电影剧本轰动艺术界,而且他的身上一直活跃着不安分的因子,丰富了人物的立体形象和复杂性格,为当代长篇小说典型人物长廊贡献了新的“这一个”。小说对祖父袁恩春着墨并不太多,但设宴请客一节凸显了人物深刻的悲剧性,他是集先进思想和传统文人性格于一身的现代学者,是当代袁家的精神支柱,他的过早去世给袁家生活带来转折性影响,也促使袁家后代更加认清社会的某些本质。祖母李维琼是血脉与亲情的长久维护者,活着的时候,祖母是家族的稳定器,去世后,通过袁胜平翻阅她的日记,祖母依然是大陆和台湾、中国和美国袁家家族成员间联系的精神纽带。可以说,祖母是袁家生活至暗处的一盏长明灯,是生命的出发点,也是奋斗者的归宿,比祖父袁恩春有更多的象征意义。郭启明是袁家革命的引路人和守护者,是国家民族和家族发展之间的桥梁,通过郭启明,让读者看到革命的正义性、组织的严密性、道路的曲折性和未来可以预期的前景。而作为小说叙事人的“我”袁胜平,继承了袁家血统,思维创新,但又有明显的审父意识,对家族成员和相关亲友有客观理性的分析评价,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形象更加突出。
纵观小说文本,作者以超越地域、民族、阶层、权力的眼光俯瞰袁家百年历史,时空上大开大阖,情节上以小见大,反映文化精神的耗散与衰微,有一种无力振衰起敝的伤痛萦绕心扉,一言以蔽之,就是在苍茫的史诗之下,覆盖着人世与人心的热血与苍凉。
作为评论者,我读过严歌平的大多数小说。《沉舟侧畔》是他60岁后构思创作的最新长篇小说。在我看来,严歌平坚守了正宗小说口味,一直以超越和批判的笔调塑造人物,写出日常生活掩盖之下的人性,包蕴深刻的社会之思、历史之思,由此达成了小说较高的辨识度。但我同时认为,这部小说的丰润度还不够理想,《沉舟侧畔》这么宏大的题材,其实可以从现在的15万字拓展到30万字的篇幅,那样可能更为丰满动人。以严歌平的才力,我期待着看到他辨识度、丰润度在更高水平上更为均衡的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