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中说聊斋》 鲁枢元 著
中州古籍出版社 2022年11月出版
文章题目中“别开生面”,不可理解为自我夸耀,只是借助其中的一个“生”字,指明我是试图借助生态学的观念解读《聊斋志异》这部伟大的中华民族文化典籍。
以往,学者们对于《聊斋志异》的解读与评论多放在社会政治领域,强调作品的人民性、阶级性、斗争性、进步性。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不是一道奥数竞赛题,最好的答案并非只有一个,而总是拥有与生俱来的难以穷尽的可阐释性。
从生态文化的视野阐释《聊斋志异》的念头,大约肇始于15年前。在苏州大学,我指导的2007届一位硕士研究生的学位论文的选题便是《荒野中的精灵——〈聊斋志异〉的生态学解读》。从个人的研究领域来说,这本《天地之中说聊斋》与早先出版的一本《陶渊明的幽灵》,也算是对我后半生的生态文化研究提供两个案例。
蒲松龄与他同时代的作家孔尚任、洪昇、曹雪芹、纪晓岚都不相同,他命中不属于庙堂、台阁, 18岁得中秀才后,一蹶不振,为养家糊口做了一辈子“乡先生”,也就是“乡村民办小学教师”。但他又不是一般的乡先生,同时还是一位诗人、一位文学先生,除了教书课徒,他情系万物、用心世情、热衷乡治、关注民生!《聊斋志异》并不是专为揭露、批判官场而作,作者更多的是面向底层,向人民大众普及文化、彰显伦理、提升情怀、完善人性。除了创作《聊斋志异》,蒲松龄还为乡民编纂了《农桑经》《药崇书》《家政编》《婚嫁全书》《日用俗字》等乡村生产、日常实用的普及读物,从种桑养蚕、纺花织布到偏方治病、强身健体,到炼铜冶铁、脱坯烧窑无所不包,为乡土做了大量改良生产、改善民生、开发民智、净化民风的事情。
通观全书,《聊斋志异》中的生态精神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人类与天地万物是一个有机整体;万物有灵,禽兽可以拥有仁心,人类有时也会丧失天良;善待万物,并不单以人类的价值尺度衡量万物存在;钟爱荒野、扎根乡土、守护人类质朴、本真、善良、厚道的天性;尊重女性,视女性与自然为一体,赞美女性的独立、自由;歌颂健康的性爱,认为性爱是维护家庭幸福、社会和谐的重要因素。
《聊斋志异》就是一部乡土文化的百科全书,蒲松龄就是一位中国古代的环保主义者!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提醒我们,在万众一心奔向城市化、现代化的当下,切不可遗弃了乡土!乡土,是驯化了的自然,乡民们仍然土里刨食儿、靠天吃饭,人与其他生物虽然有冲突,大致能够互生互存。所谓“仁爱施及禽兽”,乡村的泥土是柔软的,人心也是柔软的。传统乡村生活是多元的、丰富多彩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并重。春播秋收、昼耕夜绩、渔猎放牧、坐铺行商、设帐课徒、节庆盛典、社戏庙会、婚丧嫁娶、弄璋弄瓦,这些在《聊斋志异》以及蒲松龄其他诗文中全都有生动的表现。现代城市生活看似繁花似锦、光怪陆离,但一些被捆绑在流水线、被封闭在写字间里的蓝领、白领,其幸福指数,并不一定比《聊斋》里的翩翩、婴宁、王六郎、马二混、奚三郎们更高。
全书分为两个部分:“蒲文指要”“名篇赏析”。“蒲文指要”是概述,对《聊斋志异》创作的时代背景、生态环境、作者行状、创作意向、素材来源、题材内涵、审美意趣、书写风格、成书过程以及后世的接受与创新做了简要介绍。“名篇赏析”属于个案介绍,依据生态文学的尺度,我选择了《蛇人》《义鼠》《遵化署狐》《柳秀才》《骂鸭》《阿纤》《翩翩》《小翠》《王六郎》等篇章。为了适应广大读者的阅读习惯,我没有采取传统的注释加翻译的模式,而是直接转为我自己的讲述,用我自己的言谈风格来说聊斋故事。
生态无国界,优秀的生态文明总是属于全人类的。蒲松龄并没有现代人那种“人类中心”的观念,而总是站在“宽容、厚道”的立场上善待其他物种;他也不具备现代生态女性主义的理念,却能够以“温和、柔软、博爱”的心肠与女性相知相交;他从不曾像利奥波德那样对“大地伦理学”做出周到的论证,但他深知乡土与田园是他安身立命的根基,也是生灵万物相依共存的家园。他在文学创作中运用娴熟的“神话思维”,也为现代生态运动中“复魅”的呼喊添加了历史的回响。
《聊斋志异》作为一部伟大的文学经典,对于当代自然写作、生态艺术的创作是具有珍贵借鉴价值的。比如,《雷曹》一篇中不但有上天摘星星的故事,还有女子吞下星星分娩下婴孩的情节。而《阿纤》一篇中对于老鼠一家恨爱情仇、悲欢离合的演绎,要比美国那只“成精”的米老鼠早上300年!如今,文坛艺苑的许多“科幻”“魔幻”“玄幻”小说、戏剧、电影、电视多是从西方同类作品中寻找灵感,甚至刻意模仿而流于东施效颦。莫言毕竟与众不同,当评论界一口咬定他是魔幻现实主义大师马尔克斯的学生时,他却再三声明自己是他的山东老乡蒲松龄的传人,甚至自豪地宣称自己是蒲松龄的“灰孙子”!在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满世界跑着讲中国的《聊斋志异》。盲目自大的民族主义要不得,无视自我的民族虚无主义也是要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