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在扬州的仁政
栏目:国学纵横
作者:刘勇刚  来源:中国艺术报

  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年),苏东坡从颍州知州调任扬州知州。虽然在这之前,苏东坡很多次路过扬州,但毕竟主政扬州的意义大不一样。苏东坡担任扬州的行政长官只有半年左右的时间,官声之佳却一如他之前主政密州、徐州、湖州、杭州、颍州等,老百姓交口称赞,称他为贤良的父母官。他在扬州最大的政绩就是施仁政,厚民生,蠲除万花会,上书朝廷免却扬州民众多年积欠,恢复漕运船商船民的利益。

  苏东坡的恩师欧阳修曾于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年)主政扬州,留下了“文章太守”的美誉。欧阳修《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云:“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此词写于宋仁宗至和三年(1056年),当时欧阳修离开扬州已经七年,友人刘敞出知扬州,他一方面追忆广陵旧游,另一方面祝贺友人主政扬州。“文章太守”表面看是对刘敞才华的赞誉,骨子里却是对自己的传神写照。

  东坡对恩师“文章太守”的风范是很向往的。有词为证。早在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也就是欧阳修去世两年之后,东坡路过扬州,登平山堂缅怀恩师,写下了《西江月·平山堂》:“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东坡那次履新扬州,恰好与门人晁补之共事,亦是人生一大快事。《次韵晁无咎学士相迎》诗云:“每到平山忆醉翁,悬知他日君思我。路傍小儿笑相逢,齐歌万事转头空。”意谓我今日“平山忆醉翁”,就是希望晁补之“他日君思我”的时候,把我当作欧阳公一样的“文章太守”。事实上,苏轼“文章太守”的风范相对于老师欧阳修来说,委实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绝非浪诩,有其在扬州的仁政为证。

  苏东坡第一大仁政就是蠲除万花会。下车伊始,东坡就以非凡的魄力蠲除了万花会。洛阳牡丹,扬州芍药,齐名天下。扬州的万花会,就是模仿洛阳牡丹会搞起来的。这个万花会的阵容、排场是非常非常大的,将十万枝各种品种的芍药汇聚在一起,如同一片香气馥郁的花海。时任扬州别驾的晁补之有一首《望海潮》(扬州芍药会作):

  人间花老,天涯春去,扬州别是风光。红药万株,佳名千种,天然浩态狂香。尊贵御衣黄。未便教西洛,独占花王。困倚东风,汉宫谁敢斗新妆。

  年年高会维阳。看家夸绝艳,人诧奇芳。结蕊当屏,联葩就幄,红遮绿绕华堂。花面映交相。更秉菅观洧,幽意难忘。罢酒风亭,梦魂惊恐在仙乡。

  “扬州别是风光”倒也确实是,问题是“红药万株,佳名千种”的排场是建筑在扬州百姓的痛苦之上的,纵然芍药像洛阳牡丹会的魏紫姚黄一样赢得“花王”的称号,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么这个万花会的始作俑者是谁呢?是蔡京。蔡京一直被百姓视为一个大奸臣,但也不失为一个风雅的文人,他的字写得非常好,书法在当时是相当有口碑的。蔡京在宋哲宗元祐五年(1090年)从朝廷贬到扬州任知州事。他为什么要搞一个万花会呢?一来可以扩大他的影响。他可以邀请汴京政界的大佬到扬州来观赏万花会,借此广通声气,积累人脉;二来可以把万花会作为自己的政绩。以拉动经济的思路来理解万花会似乎也未尝不可,关键是他这个万花会多达十万枝芍药,数量太庞大了。直言之,这个万花会的弊端就是扰民害民。试想想,十万枝芍药,要栽培,要管理,要采摘,要买卖,要运输,那么整个的流程是非常复杂的,而且还有官府的小吏从中渔利,因为花农谁来种植芍药,万花会每家出多少花,花卉如何买卖与运输,这些都是有空子可以钻的。衙门的小吏以万花会的名头敲诈百姓,坐收渔利,所以老百姓叫苦不迭。

  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年)的春天,就在扬州官方照例布置万花会的时候,苏轼却坚决废除了万花会。苏轼废除万花会依据何在呢?苏轼做了充分的调研,他到民间去考察,广泛听取了老百姓的心声。经过多方研判,苏轼决定叫停万花会这个大害。有文献为证,宋人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九,以及《苏轼文集》卷七十二《杂记》“以乐害民”条均有记载。

  苏东坡废除万花会是要有足够的勇气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针对的是蔡京。废除了万花会之后,扬州的花农们以手加额,拍手称快,如久旱降甘霖一样欢呼雀跃。

  身为一代文豪,苏东坡其实是非常爱花的人,对于花卉亦有很高的审美品位。有《浣溪沙》为证:“芍药樱桃两斗新,名园高会送芳辰。洛阳初夏广陵春。红玉半开菩萨面,丹砂秾点柳枝唇。尊前还有个中人。”万花会蠲除之后,扬州的春天似乎显得有些枯寂。这可以从苏东坡跟友人的酬唱觉察到。 《次韵林子中春日新堤书事见寄》诗云:

  东都寄食似浮云,襥被真成一宿宾。收得玉堂挥翰手,却为淮月弄舟人。羡君湖上斋摇碧,笑我花时甑有尘。为报年来杀风景,连江梦雨不知春。自注:“来诗有‘芍药春’之句。扬州近岁,率为此会,用花十余万枝,吏缘为奸,民极病之,故罢此会。”

  苏东坡在扬州的第二大仁政之举是什么呢?上书朝廷,免除了扬州老百姓累年的积欠。刚刚到任,苏轼在《谢扬州到任表》就向朝廷提到了扬州百姓积欠的问题:

  乃眷江淮之间,久罹水旱之苦。邻封二浙,饥疫相薰;积欠十年,丰凶皆病。臣敢不上推仁圣之意,下尽疲驽之心,庶复流亡,少宽忧轸。

  “积欠十年,丰凶皆病。”扬州百姓的负担之重可想而知。职此之故,东坡又就积欠事宜,专门上书朝廷,希望朝廷发政施仁,免去积欠,给百姓喘息的机会。<论积欠六事并乞检会应诏所论四事一处行下状》写道:

  臣闻之孔子曰:“苛政猛于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观之,殆有甚者。水旱杀人,百倍于虎,而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旱……

  “水旱杀人,百倍于虎”,苏东坡为了民众的利益直笔谠论,没有丝毫的顾虑,其为政的劲气锐气彰显无遗。要知道,苏东坡在元丰年间曾遭遇过乌台诗案,一下子跌落到政治生活的深渊。一般人照理会吃一堑,长一智,选择沉默,或轻描淡写。然而,苏东坡却大有经霜弥茂的斗志。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说乃兄“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确乎如此!苏东坡自己也颇有成就感。《和陶饮酒二十首》诗云:“诏书宽积欠,父老颜色好。”

  苏东坡在扬州还有第三大仁政,就是给负责漕运的船商船夫恢复了应得利益。据《宋史·苏轼传》记载:

  (元祐)七年,徙扬州。旧发运司主东南漕法,听操舟者私载物货,征商不得留难。故操舟者辄富厚,以官舟为家,补其弊漏,且周船夫之乏,故所载率皆速达无虞。近岁一切禁而不许,故舟弊人困,多盗所载以济饥寒,公私皆病。轼请复旧,从之。

  扬州乃淮左名都,转输天下,漕运之法的得当与否至关重要。东坡恢复“听操舟者私载物货,征商不得留难”的人性化举措深得人心,既维护了船商船夫的经济利益,也拉动了消费,还确保了东南漕运的质量,可谓一举多得的善政。

  值得称道的是,苏东坡将他主政扬州的仁政精神一以贯之,无论仕途顺逆,之死靡它。三年后,也就是宋哲宗绍圣二年(1095年),新党秉政,绍述熙丰新政,排斥元祐旧臣,苏东坡被贬谪到惠州。惠州地处岭南热带,盛产荔枝,每年向朝廷进贡,增加了当地百姓的负担。东坡对这一病民弊政深恶痛绝,写下了《荔支叹》,大笔如椽,直指朝廷大佬丁谓、蔡襄、钱惟演等“争新买宠”的鄙陋,批判了“致养口体”的奢靡之风。一句“至今欲食林甫肉”,戟指权贵,其果敢之气一如在扬州废除万花会!

  《宋史·苏轼传》赞云:“(轼)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文章之雄隽,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为之主,而以迈往之气辅之。故意之所向,言足以达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为。至于祸患之来,节义足以固其有守,皆志与气所为也。”这一评价,苏东坡足以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