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画展是与柴米油盐的烟火日子暂且分开的一种方式。在安静的展厅里,伫立在一幅画面前,跟随画家的笔触,慢慢进入被尘封的记忆。长风辽阔,光照熹微,山川幽远又似近在其中,人物或静或动,发丝都跃动着昨日之光。在热闹人流中撑出了幽静山谷一般出世的存在,这便是艺术展馆吸引我的地方。
是什么时候,去展馆看画变得奢侈起来。那么,看画册吧。相比距离遥远且体积庞大的美术馆,一本画册更容易拿到手里,且不拘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瞬间便可以接续画家当年的目光乃至时光。时间仿佛变成平面,有光渗入,多维世界由此打开。中国画要隐去血肉,只见灵动的思绪,鱼在水墨里常常是一道青黑的水迹子,而到了西方油画中,则丰腴得可清晰见到身上的片鳞。中国古代文化传统历来要去血肉、存精神,西方则是鲜活真切的真实感扑面而来。西方油画中,其时其地的世风民情总是廓然而出,而在讲究留白、以精神和情绪动人的中国画中,常常难以体察地域年月,感觉像是伫立岁月河头,前后端详两茫茫,有一种“大空寂”之感,有《菜根谭》式的人生况味在其中。中国画,往往适合有阅历或者中年以后的人来看,回味、思念,借助它离开所处的喧嚣,神游四海。
在梵高的笔下,天空的星斗像车轮,地上的村庄像火柴盒,太阳像餐桌上明黄色的油面饼,周边撒满了芝麻,大地是涌动的蓝色块,像大海,葡萄园像一个战场,而画家的眼神接近高空。除了《星夜》《向日葵》,梵高那些相对没那么出名的画作一样令人感动。那些黑蓝天空下明黄色的房子、远山下韭菜绿的草丛,似乎拨动了一个人身体里最神秘的、最不可能的一个角落,使幻想成为真实,让经历了一日日沧桑的人们找回赤子童心。晚年的梵高预感到自己身体的不妙状况,惊惧地住到精神病院,但他依然热爱这个拒绝在他活着时候接纳他的尘世,爱那些美貌或者粗陋的女人。看着那幅用炽热的红、黄、绿画就的《夜晚的咖啡馆》,我几乎要流泪了。
还喜欢那些用笔轻盈美好的画,恍恍惚惚的,像黑夜里香樟树的月光影子,像午睡醒来看到花瓶里微绿的水,还有那一片、两片落下来的卷曲的花瓣。莫奈的《睡莲》,那些波光潋滟的池塘,浮萍在油绿的水里踮着脚跳芭蕾,水声潺潺。还有柯罗的《孟特芳丹的回忆》,夏尔丹的《有烟斗的静物》——木箱上橙黄的铜合页,似乎就在昨天妈妈还打开过,那描金边粉红团花白瓷水瓶,一看就是产自中国。
经由这纸上的画、颜料颜色、光和阴影,再到画家的手、眼睛、隐秘的内心,然后是更为阔大的世界,早晨的雾、晚霞的光,傍晚停下劳作低头祈祷的人们,青涩微苦的回忆,甜蜜忧伤的往事,来回晃动的钟声,鸟鸣和歌咏……世界一下子变得无穷大,好像穿越了时空的局限,让我们来到画家魂萦梦牵的那个时空。这样读画,其实是在穿越,使静静的时光有了维度和分量。
还喜欢浮世绘。女子发髻上横插着笨拙的木制簪子,仿佛戴了几把纵横的刀具,明黄带白花的长裙,裙摆处一丛丛葳蕤张扬的黑竹,裙下是石榴红的圆点内衫,内衫领子有绿色图案,像百合叶子,也像一只只绿蚱蜢。腰间是黑护裙,上面飞着一群金蝙蝠。浮世绘里的女子常常是雪白肌肤、一点红唇,在一身华丽的行头里,谨慎谦虚地对画外的人笑着,或者敛首微笑着,神色苍茫。这幅却是个例外,画中的女子抿紧了嘴唇——下唇竟是绿色的。这有别于那些唯美干净淡薄的浮世绘,那些画仿佛开在阴影里的迎春花,即使打苞也是小心翼翼的。重压之下的枝条总会有些弹跳,就走向了极致——人、物和衣服都无穷扩大——似乎极力要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日本的浮世绘就如同寿司和喜果子,在局部精致里撑起“大场面”。
如果你仔细看,每幅画里面都有民风,都有历史,画家的每一笔都有来历。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们都在画宗教画,达芬奇、拉斐尔、安格尔、米开朗基罗等都画过。中国画中则相对较少有庄重高端的宗教画。通常过年的时候,在墙壁上或者烧火的灶台前,会有人们供奉的关于神的年画。最常见的是财神,这个财神到底是正财神赵公明,还是武财神关羽,或者是“准财神”刘海蟾?不一定。他端坐在那里,头戴金冠,手托元宝,身边是堆满了金银财宝连同珊瑚玛瑙的聚宝盆,这是许多农家的中堂都供奉着的财神像。其他的神像灶王爷、钟馗、观音、月老,都较为常见,而在民间,神界的“最高首脑”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的像却较少见到。是不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管的事多了,庄户人家锅前灶后发财消灾的事哪里还顾得过来呢?老百姓们还是很体谅他们的,除夕之夜一个众神之位把他们包括进去,一同敬拜后,就让他们继续“高高在上”了。
不论怎样天赋绝伦的画家,作画时的劳苦都超越了我们的想象。黄公望79岁时在富春江边住下,背着干粮和画卷把富春江边走了个遍,耗时四年才画出《富春山居图》。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在石窟里登上爬下,一手拿蜡烛,一手画画,经常冻得拿不住笔,一画就是三年。米开朗基罗曾经在诗歌《论绘制西斯廷礼拜堂》描述天顶作画的艰难:“我的髋骨挤进腹部就像杠杆在碾压/屁股就像马的鞍带支撑着我的重量。”他向父亲倾诉:“我生活在最辛苦的劳作和无尽的焦虑之中。这种状态大约已有15年了,我从没有过哪怕是一个小时的安乐。”艺术家带给我们最美好的审美体验,而这常常要从难以想象的创作的痛苦中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倒牛奶的女人》是法国画家米勒画的,后来才知道是荷兰画家维米尔的作品。维米尔的《倒牛奶的女人》中的主人公和米勒《拾穗者》画中的农妇,都腰肢粗壮,有着绛红的手臂,表情隐忍沉默,笼罩在整个画面的巨大深沉的宁静,像岁月一般要把人深深镇住。那将牛奶倒向瓦罐、将面包放进浅竹篮的手,那为了一粒麦穗不得不使劲弯向土地的腰,正是劳作的人用生命亲近着土地和日子,正如画家们用热血和汗水润泽了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