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春天已经过半,但戈壁城市的天气还弥漫着料峭春寒,让我忍不住想起故乡,想起伴着我长大的秦岭大山里的那个小村。幽幽的大山里,常常回荡着低沉而清亮的牛哞,那被太阳拉长的老屋影子,在每一天的暮色中朦胧,又在每一个清晨的炊烟中清晰。小村门前的山路总是那么曲曲弯弯,屋后的山林总是那么密密实实,难忘的故人和熟悉的亲邻在旧日的时光里,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永远刻印在我的心底。
我的故乡有一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叫“寨沟”。这个名字与人人皆知且享誉国内外的“九寨沟”仅仅一字之差。伴着这个名字,在寨沟这块天地里,我由放牛娃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成熟。那时候,寨沟就像家门前那棵巨大的核桃树,我就是那棵树上一颗青涩的核桃,在清风细雨和和煦的阳光中,吮吸着各种养分而一天天成熟。每天,伴着我的牛儿在秦岭大山深处啃食草棵,然后伴着我的牛在田野里耕耘,再看着秋收后大人们把玉米秆、麦草等庄稼秆从田野里收回去,然后用铡刀铡短,在冬季里一天天喂给我的牛伴。我经常看着牛儿宽大的嘴巴细细反刍,潦草地吞咽,然后看着小牛大牛肚子吃饱圆鼓鼓起来,也是一种乐趣。父亲告诉我说,别看牛吃着这些粗糙的庄稼杆,但能长膘添力气,也能帮人们大忙,耕地、拉磨哪样能少了牛呀,就连地里的肥料都是牛的奉献,一年的好收成样样都有牛儿付出的辛劳。
那时候,绿油油的山坡在我的世界里,仿佛一幅不曾入世的油画,画里我的牛甩着长长的尾巴,飞旋的蜜蜂在牛的周围唱着细小的歌,扇动着翅膀的蝴蝶,还有各种鸟啼虫鸣为其伴奏。我懵懵懂懂地,常常沉醉于那种没有市井喧嚣的大山里,整天被大自然熏陶,心绪是那样的和缓。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至今也难以忘怀。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在山坡上放牛,不知为了什么,邻居家的牛和我的牛就打起来了,牛头和牛头之间猛烈的撞击中,我的牛没站稳滚下了山坡。那是我难以经历的一段生死诀别,残忍来得那样突然,让我无法接受。于是,我把来自内心无法克制的焦虑和疼痛,狠狠地打向邻居家的牛背,连同一个少年欲哭无泪的愤怒,一并落在挥起的牛鞭上。邻居家的牛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暴力的拷问和惩罚。
我的牛因为两条腿摔坏,不能站起来了,开始我还和家人每天到牛滚落瘫卧之地喂草喂食,但牛儿一天不如一天,圆睁的大眼慢慢失去了光彩,后来眼看牛儿快要死了,村里无奈就把牛杀了。当时,牛属于集体财产,我家里还分到几斤牛肉。母亲知道后,坚决不准父亲吃,说哪怕是卖了或者送人也不能吃自家养的牛肉。长大了才知道,母亲的这种行为来源于一种慈悲和对牛的感恩,一种虔诚和信仰,因为,在山区农村,牛对家庭、对集体都是相当重要的。当然,母亲一生的勤勉和善良,也深深影响着我的一生。母亲辞世后,我的餐桌上一直保持着极其简单的饮食,我遵从母亲的教诲,一生只吃素食。一直简单的饮食和母亲那时候的生活相比,总是感觉无比丰盈。寨沟这个小村总让我的内心变得清澈和明净,无论是夏季,还是秋季,都如同秦岭山里的一块块田地,让我沉陷和陶醉在那一片片缭绕着乳白色的美丽和烟雾里,那是一种湿润和愉悦的心情,是大山和乡村赋予我的宁静。我知道,素心旺盛的地方,人心也无比充沛和质朴!
牛走了,我也慢慢长大了。后来,我背起行囊走到山外,走出秦岭山区。多年以后,当我第一次回到故乡寨沟这个小村时,正赶上万物复苏的春天,细雨霏霏中,雾蒙蒙的秦岭大山里,各种新绿次第升腾,湿漉漉的空气中一颗乡愁的心不知不觉间就瞬间得以安放:放在故乡土墙围绕的小屋里,放在娇嫩的梨花上,放在新长的菜苗和垄沟上,放在旧木门和扣在房檐的簸箕上……斜斜横过木门的老梯子,以及门前自由生长的油菜花,就这样叠加在我的心中,像老屋滴水的瓦片,滴滴答答在我心中,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但我明显感觉到,只要置身在故乡春天的雨雾里,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显得格外澄明和踏实。
沿着故乡的小土路缓缓前行,幽绿的芨芨草和古老的石磨沉浸在雨水里,热情的油菜花和灼灼桃花萦绕在路边,还有房后不远处躺在坟茔中我最亲的父亲母亲。每次回去,我都要用手机留下各种画面和老屋的影像,因为,那一份浓浓的永远化不开的真诚和依恋,都深深地留在寨沟这一片土地上,这一片秦岭山脉中!
很喜欢长在老屋旁边的柿子树,多年以后,那高大的树冠,仍然能在落叶飘零的季节,悬挂起红艳艳的柿子。昔日的耕田早已无人耕种,茂盛的杂草占领了老屋周围所有的场地田园,屋后的一些粗壮树木的枝条也毫无顾忌地压在屋檐上,让灰瓦也变得格外荒芜。然而,正是残门锈锁和这些肆意生长的杂树乱枝和野草,替我守望着旧日的老屋和童年的时光和记忆,他们永远是我在外的根基和念想,是我永远的乡愁和刻进心灵的故乡!即使现在紧锁家门的老屋很少再飘起炊烟,但寨沟的大山里,无处不是亲人走过的足迹,老屋的一草一木连同陪伴我童年的牛儿,依旧是那么清晰而真切。
隐映在植被茂密的商洛山中的寨沟,这块儿神圣宝地虽然很美,但那里生活的乡亲,还是摆脱不了交通不便的苦恼。值得欣慰的是,小康之路的现代化车轮并没有将我的这个极为偏远的小村遗忘,一条崭新的乡村公路终于盘山而上。那是去年秋季一个喜庆的日子,轰鸣的推土机、浩荡的修路队伍、扛着铁锹的亲邻,齐心协力将往日的羊肠小道拓宽并铺上石子和砂浆。于是,一条不再颠簸的水泥路,就这样一米米延伸到老屋的门前。竣工那一刻,鞭炮响彻寨沟的山林,远在他乡的我,看到亲朋微信发来的视频和照片,感觉就像收获了几十年的快乐和幸福,心里无比感慨和知足。
自从水泥路打通“最后一公里”后,亲邻们纷纷购买了崭新的车辆,那些走出大山的亲邻也时常便捷地“回家看看”。从此,汽车喇叭声时不时响彻山谷,在每一个村庄和田野上飘荡。当我第一次驾车在险峻的单行盘山路上时,总是忍不住激情澎湃,看着车窗外儿时那熟悉的记忆,不由得喜极而泣,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仿佛描写的就是寨沟故乡:“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当然,我的寨沟小村没有门前的镜湖,但仍有清冽的泉水,有花香四溢的春风,更有岁岁年年都把寨沟小村的旧屋装点得美丽而温馨的旺盛草木。有人说,没有远离就没有故乡,但远离的我从此将便捷地回到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