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张傩面,黑脸,镂空的细部似凝练的笔触,勾出眼睛、眉毛、鼻唇、耳朵、法令纹、帽饰,那眼睛或圆睁或微眯,那嘴角或耷拉或上翘、或开或合,那鼻胆或圆或方,或像倒悬的银杏叶、微微张翅的鸟儿,那帽饰更加恣肆生姿,像蹿动的火焰或弯曲的牛角、甩动的鱼尾、舒张的兔耳、倒悬的蝙蝠……他们与我在江西南丰石油村、萍乡湘东区见过的傩神面具,似有着血脉的牵连,却又散发着独异的气息。这气息在薄纸构成的二维空间生成,却绵绵波荡,传达出不一的情绪、意念、喜恶,和某种神圣又神秘的庄重。
十二生肖,红色动物们,嵌落在傩面之间。蹲卧的牛、双身的鼠、腹有花草的兔、高高甩尾的虎、吐信子的蛇、举蟠桃的猴、展尾如花柱的鸡……唯一虚幻的是龙,有着粗壮的阔鼻、元宝形状的角。它们定格于纸的姿态,源于一个人的破空想象。
纸是媒介,但离不开一柄剪刀。红与黑、实与空、木与金,经由纸与剪的遇合,辅以人的想象、神思和多年技艺的奇妙化合,于是,辽阔民间培育的具有象征意味的神明形象与代表年月轮回的生命载体组合在了一起,构成一幅名为《吉祥·傩面》的剪纸作品。执剪人,我更愿意称之为创作者——谷中和。
这幅剪纸作品,为谷中和拿下了生命中第一个“山花奖”——第四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首届民间剪纸艺术大赛铜奖。那是2002年。这十三张傩面的源头,可追溯至上世纪80年代初,谷中和在看过无数张傩神面具,深知傩神面具的雕刻有着代代相传不可逾越的“法度”后,他迷上了散发神秘、悠远、粗犷气息的傩面,却又不甘于模仿。握着一柄剪刀的他,站在辽阔的纸原上,探向一条荒僻的幽径。沿着这条幽径,他不停地剪啊剪,上完课的缝隙时间剪,出差时在火车上、轮船上剪,一盏灯下沉迷地剪,两年时间创作了一千幅“怪面”,构成庞大而寂寞的阵列。这些极少示人的“怪面”,是他个人的珍藏,他也不知可做何用,珍藏而已,爱惜而已……沿着这条幽径走到2002年的谷中和,创作了红黑相配的《吉祥·傩面》,摘取第一朵“山花”。
小时候的谷中和,不够高大健壮,心思却活跃跳脱,经常生病的他,最得母亲宠爱,常伴母亲左右。经常有邻居向巧手的母亲求请毛衣花样,母亲手拈棒针,一阵蝶花翻飞,织成一小片花样,新颖、独特,邻居喜滋滋地捧回去。来自北方的母亲,天天做父亲爱吃的花馍,总会留出一小团面,在灵动的指尖幻变成兔、鱼、小鸟、老虎头,再用前夜泡了一夜水的绿豆、红豆,做那提神的眼睛。几乎天天不重样。那是物资贫乏的年代,母亲给予谷中和的特殊“礼物”。剪刀、梳子、篦子,是母亲称手的工具,剪刀剪出小鸟的喙,梳子梳出鸟翅,篦子刻出细密鱼鳍。一个平凡女人的智慧,足以让窘迫的日子长出曲致的枝、叶、花、实。
剪纸与女人的自然属性、社会身份贴合。作为母亲,她们需要先用纸剪出花样,贴在布上,绣出衣裳上的花草藤蔓,绣出鞋帮上飞翔的凤凰,绣出手帕上的柳间飞燕,绣出袖口的如意花纹,绣出领口的吉祥寓意。作为家庭主妇,她们将剪好的纸样贴在各式面点上,便有了白馒头上一抹喜气的红;贴在窗户上,便有了朴素底子上一点暖色。作为妻子,她们将纸样贴在男人的鞋垫上,绣出鸳鸯、飞龙,绣一路的坦途在男人脚下延伸。她们也给自己绣点什么,针针线线里缠绕着玲珑心事,那是再粗糙的劳作也消磨不掉的。剪纸,是万千绣样的雏形,与日常生活这棵大树,枝缠叶绕,葳蕤生姿。
曾经,这种绵延千年的古老艺术在金箔、树皮、皮革、布上实现,直到纸出现——这种从植物中脱胎,经受锤炼,经受日光漂白、清水漂洗、温火烘烤之物,渐渐晋升为一种最重要的表情达意载体。纸之柔软、兼容、易润的品性,不止让墨汁落其上,瞬息固形,执笔者一时的情感、意念、思绪沿着变化多端的笔画传之久远,亦让万千塑造成为可能,剪、刻、雕、折、剔、撕、叠、贴、合的综合运用,将二维平面分出实与空、阳与阴,两者既对立又融合——实之外,是辽阔、深邃、容纳无限可能的空。
一幅剪纸,从空开始。空是对实的颠覆、改写,又是对实的证明、烘托,还是对实的扩充、拓展。空中窥万象。起初是一团混沌,黑也好,红也好,白也好,仿佛天地闭合、阴阳一体。直到一柄剪刀以锐利破出空来,哪怕一线、一丝,如熹微之光,撬动沉沉的黑幕,万物随之涌现。
空,亦是对现实的溢出。此时,头发花白的谷中和坐在我的面前,翻动他业已泛黄的记忆,关于剪纸的部分仿佛被追光照亮。那些随着剪刀的递进、后退而纷纷掉落的纸屑,构成一个人生命漫途中的点点星光,照亮过夤夜,也照亮过深谷,照亮过落寞的光景,也照亮过悸动的心扉。
五岁上一年级,谷中和爱玩的心性尚未收束,班上有大他七八岁的同学,个子小小的他用一根针将粉笔头雕成小碳炉子,微型炉子的底部雕空,可以漏灰,或者雕一口锅,配上小小锅盖,引得同学啧啧称奇。他用针在纸上戳出一只乌龟的形状,再包上粉笔灰,扑打在女同学的衣背上,便印上了一只小乌龟……
十年动荡年月,下放到乡村的谷中和,剪向阳花开,剪红心向党,剪版画风格的毛主席像。百无聊赖时,他和几位同学在墙面贴上白纸,利用灯光映出人的侧影,拿笔勾形,再剪去多余的部分,涂上墨汁,就成了一幅人物剪影。
后来进了九江水泥船厂子弟学校教书,不爱显山露水的谷中和,突然有一天轰动了全厂——他为最要好的朋友结婚剪了全套喜字。那个年月,新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门、窗、柜、桌、瓶、镜、床、墙,还有嫁妆上面,被子、自行车、缝纫机、录音机、冰箱、脸盆、水瓶……嫁妆也许不齐全,红喜字却不能少,谷中和为朋友剪了五十对喜字,个个不重样。
自那以后,前来求剪纸的人越来越多。从工厂宿舍区走过,谷中和一瞟眼,几乎家家户户窗上、门上贴的剪纸都出自他的手。剪得多了,谷中和心里生出了不满足,一楼的剪纸还经看,二楼的便眉目不清、模样混沌了,所谓“近看一朵花,远看一个粑”,他开始考虑疏密关系,考虑审美,考虑同中求变、独出胸臆了。
也是在这时,谷中和发现没有美术底子,成了自己剪纸路上的“路障”。他到图书馆借遍了有图案的书,用拷贝纸一一描画下来,有时一张书本大的纸上密密挨挨数十幅图案,渐渐积成了厚厚的一摞。但他从不依样画葫芦地照着剪,在既有的图案上创新出属于自己的图样。他剪十二生肖,看了传统的图样、别人的图样,再创生出新的,不是一个、两个,生肖鸡他剪出一百种,生肖鼠他剪出一百种,兔子他剪出一百种,胖的、瘦的、咧嘴的、呲牙的、扎蝴蝶结的、表情怪里怪气的……不只是图形,还嵌入汉字,春夏秋冬、平安、幸福、吉祥、年年有余……在实与空构成的空间,装进更丰富的意趣与意蕴。
他教孩子们剪纸,定下规矩:不要照着别人的剪,要剪出独属于自己的图样,哪怕稚拙,哪怕粗糙,哪怕怪里怪气,大胆地剪。发现了喜欢剪牛的孩子,他让这孩子一心一意剪牛,剪一年,剪两年,直到孩子在巴掌大的一张纸上剪出了七十多头牛,姿态不一;发现了喜欢剪小样的孩子,即便他一再提醒“太过小里小气” ,也改变不了孩子的习惯,谷中和索性让孩子往小里剪,几年后这孩子剪出了有百余人物的十米微型长卷;发现了擅长和喜欢剪人物的孩子,他让这孩子专门剪人物,剪出了千奇百怪的人物,剪出了大辫子上结满小鸟的女孩,剪出了奶奶与孩子饶毛线团的时刻,剪出了妈妈为孩子梳头的时刻,剪出了妈妈和肚子里的孩子的“怀孕”时光,也剪出了孩子正冲出妈妈肚子的“分娩”一刻……这些剪纸作品定格在孩子看来值得珍惜的生命时光。
他教出的孩子,剪出了大幅《牛郎织女》 ,漩涡状的星阵环绕着牛郎和织女,地上的人与天上的人,地上的房屋与空中的飞鸟,飞翔的想象借由纸与剪具形;还有孩子剪出了怪娃娃,一红一绿,两个小人儿,男孩与女孩,手牵着手,三根辫子冲天翘,杏仁般的眼睛,硕大的三角形鼻子,支棱着的三角形耳朵,歪斜的身子,细细并拢的腿,不想被美术专家一眼相中,选定为2005年中国美协少儿艺委会《呈现与透视》少儿美展的展会标志。打动专家的,是那一份被剪纸留住的天真的童趣。
而谷中和,这位教了一辈子书的普通教师,2022年摘取了生命中第二朵“山花”——剪纸《早市地摊》获第十五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优秀民间工艺美术作品奖。剪纸长卷《早市地摊》,长约十米,五十多个地摊,一百多个人物。长卷徐徐展开,俯近观之,如缓慢移动的镜头直接摄取了早市的鲜活景象,简笔镂空处,一个个人物剪影姿态生动,绘形亦传神。粉面、馒头、饼、包谷、黑毛土猪、山东苹果、糖葫芦、帽子、鞋……喝早酒的男人、背书包上学的孩子、牵手的母女、欢跑的小狗、挑担的商贩、背娃娃的女人……早市的喧声灌满两耳,袅袅热气氤氲其间。汉字作为画面的补充,再现了原汁原味的生活场景和烟火气息,亦让整幅作品具有鲜明的中国味道。
谷中和的剪纸,不喜四平八稳的对称,局部的对称是与传统的呼应,但继承中有突破,突破中有新的确立,空、实相倚,互为映衬,于空洞剔透处窥见万物之美、形与神,甚至最难捕捉的心绪之表达。在他的剪纸作品中,有呼吸着的人、物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