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厨房是家庭建设中一项甚至比卧室更具竞争力的设施。人可以倒在地板上睡觉,但是不可以不吃饭。人睡在地板上最多感觉地板有些硬,睡久了无非有可能得风湿病罢了,但是如果几天不吃不喝,将是什么后果,想必大家心知肚明。所以,现在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一般都会把厨房布置得宽敞、明亮、整齐,功能齐全。但印象中的厨房,却有年份久远的泥灶,堆满新砍的木柴、刚扒回来的树叶、仍然温热的火灰,或蹲或躺或搁着的食油罐、盐缸、辣椒盅,灶边是一堆埋着几块怯生生长出两片嫩芽的生姜的湿沙……
外婆家的厨房就是这样的。我们小镇里的家当年的厨房也是这样的。外婆家有三个厨房。一个是外公外婆使用的,另一个是小舅家的,还有一个是大舅家的。三个厨房功能大致相同,大小却大不一样。三个厨房中,大舅家的规模最大,灶长方近丈,灶前可堆柴火两三千斤。灶大锅当然不小,过年时,村里刚娶新媳妇的家要做年糕拜新年,常常扛着柴火,到大舅家里去借灶、借锅蒸炊。拜新年的年糕,小的二三十斤,大的一百几十斤,寻常人家没有那么大的灶。大舅家的灶是他壮年时期制作的,他年轻时做泥水活,虽然年过五旬后洗手不干了,但是手艺仍在,技高手痒,于是便把自己家的灶砌得气势恢宏、功能齐全,不但有逢年过节劏鸡杀猪时使用的大灶,还有平时煮饭炒菜用的小灶,甚至还有安放油盐酱醋茶的若干架子。现在想来,大舅把一串灶砌在一起,看起来就像如今整体厨房的粗胚。
和大舅家的厨房相比,我们家的厨房显得太中规中矩。两米长,一米宽,一字排开三个灶孔。一个用来架锅炒菜,一个用来架沙煲煮饭,还有一个是用来煮水、熬中药。我和弟弟上小学一二年级后开始学会使用家里的灶。放学后,我们一般先于当老师的父母回家。回到家,煲粥是我和弟弟每天轮流要干的活。说轮流,也不尽然,其实是一个负责淘米下锅,另一个负责搬草劈柴。小时候家里没有电脑、电视、游戏机这些玩意,烧火煮饭也算是娱乐活动。在怎么样把火烧得更旺,怎么用有限的柴草把粥煮熟方面,我和弟弟有严重的分歧。他认为火苗中上部烧到锅底时最容易把粥烧熟,我固执地认为火苗中部烧在锅底时粥熟得最快。这个问题,在读了中学之后,不辩自明。但是当时兄弟俩分不出对错,有对错就会有争执,吵不胜吵时,则棍棒上见高低。讲棍棒上见高低,当然也不是真打,是两个人各持一根木棍,到院子里学少林和尚练功夫时对打那样比划。那个时候刚放电影《少林寺》,我们看了五六次,将电影里和尚们的对打动作记得滚瓜烂熟,正值少年,好动且好奇,有样学样,没样也想找个渠道出出力气。有时打得正起劲,突然就闻到了焦煳味,粥煮煳了!
炒菜的锅除了用来炒菜,我和弟弟有时也偷偷用来炒花生糖。炒花生,剥花生皮,煮糖胶,拌花生糖。偷炒多次后,工多手熟,我们炒花生糖的技术日益娴熟,后来竟然在街坊邻里中混到了一定的知名度,以至于他们家里要做花生糖招待客人,有时会叫我们去露一手。只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堂兄对我们炒花生糖混出名堂,很不以为然,我们之间甚至为维护炒花生糖技术的尊严,还不惜翻脸,打过一场让堂兄对我们兄弟俩至今都“敬畏有加”的架。一天下午,父母有事去县城廉州街后,堂兄要我们帮他炒花生糖,供他和他的酒友喝酒用。我们和年长我们二十余岁的堂兄关系并不和谐,虽然说不上讨厌,但是不喜欢他经常喝了酒在家里撒野吵闹,所以大家平时讲话不多。而他要我们炒花生糖,语言是命令式的,这让我们很不高兴,就推三阻四,不答应。堂兄拿来花生和糖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磨了半天,见我们俩还是不听话,生气了。他一只手抓住弟弟的头发,一只手捏着弟弟的脖子,威胁道:“炒不炒?”堂兄凶神恶煞,炒还是不炒,一下子成了大问题。记不清楚架是怎样打起来的,只记得他捧着盛花生的碟子扭头便跑,狼狈不堪跑出家门时,又被门槛狠狠绊了一跤,像个被追打的贼一样抱头鼠窜。虽然说堂兄比我们兄弟俩的年龄加起来还大,但是面对提一把砍柴大刀的我和提一把切菜薄刀的弟弟,两把刀子要往他身上招呼,除非是少林寺的觉远和尚,否则谁碰到这样的情况不狼狈逃窜?在街坊邻里“砍人了!”的大呼小叫中,我们把堂兄一直追赶到小镇几公里外的大云渡渡口,望着他沿着河堤越跑越远,我们也筋疲力尽了,这才罢休。当然,回家后,我们俩遭父亲一场狠打自然免不了。在我的记忆中,那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时用棍棒教训我们两个。若干年过去,堂兄也老了,祖父留下的偌大的一幢楼,现在只剩下他和堂嫂、侄子三个人住,稍显寂静了。逢年过节时回老家,看到堂兄忙前忙后、日渐衰老的瘦小身影,有时不禁偷乐。那时他跑得怎么那么快!
灶的作用不仅仅用来煲饭煮粥,灶肚里的火灰还可以煨红薯、煨咸鱼、煨车螺……那绵长的泥土香,干爽的火灰香,深藏不露又隐隐而出的炭香,实在无法言传。当然,现在也可以在厨房里用微波炉或者烤箱烤鱿鱼、面包、红薯,卫生固然卫生了,味道、感受、乐趣,却不可同日而语。
(作者系广西作协副主席、北海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