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铡刀伴了父亲的一生,那咔嚓咔嚓的歌唱,至今还萦绕在耳。
父亲的铡刀大约二十厘米,刀锋两头微上翘,刀背的前端有一个鼻眼,后端则有一个垂直向上的柄把。父亲如魔术师样组合他的铡刀配件,把两个马钉平行地打进板凳的一边,两钉间留约一厘米的距离钉牢,铡刀插在两马钉中间,铁栓穿过三个鼻眼,用钳子交叉扣紧。
父亲说,满伢崽、加伢崽,我铡猪菜了。犹如集结号,又似温情软线,他话音一落,两个跟屁虫,迅速寻找蒲扇,飞也似的一左一右排开在父亲两侧。这时的父亲俨然将帅,端坐板凳上,神情肃然,像横刀指挥千军万马,又像与老部下切磋技艺。右手提起铡刀,摸摸刀刃,抹抹铁钉缝隙遗留物,顺势捋顺需要铡的菜,一切准备就绪,父亲一声吆喝,铡起!咔嚓咔嚓,有节奏的歌声随风扬起。两个跟屁虫呼呼地扇着,随着父亲变换的姿势,移着步子,风鼓起他的衣袖,凉快!父亲好生惬意。
父亲是天生的测量专家。左手拿起一把猪菜,菜量刚刚好,不多不少,多了抓不稳,少了手心空反而手指过于弯曲不舒服;右手提起铡刀,左手轻轻靠近,菜露出一点点,这一点点是永远不变的尺量,不长不短,均均匀匀,长短一致;那力度也是恰到好处,若是力度太大,刀刃悬空,极易伤左手,若是力度太小,菜铡不到位,用力时得半借用暗力半借用巧力,才能得心应手。父亲手起菜掉,菜落手起,只看见上下切割,画出优美的切割线,飘荡着咔嚓咔嚓悦耳的旋律。
父亲铡菜从不死盯铡刀,游刃有余开启戏剧大讲堂。他一边咔嚓铡菜,一边绘声绘色讲“秦湘莲”“断机教子”“薛仁贵征西”等古戏。他痛恨陈世美喜新厌旧,边讲边夹带责骂,偶尔停下手中铡刀,挥着手势,仿佛眼前站着陈世美,然后手起菜断,动作急促,如负心郎人头滚落般。当讲到“断机教子”时,他放慢动作,语音绵绵,叮嘱我和小弟要好好读书。小弟不以为然,停下扇,喘着气说,我觉得铡菜好玩,今后我铡菜,也要自己的孩子打扇,给自己的孩子讲古。父亲哭笑不得,傻伢崽,你们莫学我这个种田的,要学孟子,做圣人。小弟问,圣人是什么人?父亲右手离开铡刀,拉长身子,摩挲小弟的头,圣人就是有文化有品德的人。
父亲最喜欢讲“薛仁贵征西”。薛仁贵英勇善战,义薄云天,父亲几乎用戏文背出来,还夹带咿咿呀呀的戏腔。每每至此,他会停下铡菜,手舞足蹈,还原唐朝名将,再现薛仁贵大败九姓铁勒,降服高丽,击破突厥的功勋卓著,他满脸的皱纹被笑容加深,胜过菊花灿烂。两个粉丝双目圆睁,小嘴一开一合,忘乎所以,一个扇悬半空,一个半蹲地上。扇起!父亲一声吆喝;呼呼,又是风声大作。
不知不觉,一地猪菜被铡完,硕大的脚盆躺满碎碎的菜,在呼呼扇声中,只听得一声“当啷”清脆响,父亲已清理铡刀板凳,好像说书先生戛然结尾,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给父亲打扇一直到我上初中,之后小弟开始独个儿扇了几回,觉得没啥意思,再则父亲的讲古内容终究有限,没有新鲜感。父亲仍坐在板凳上,伴着铡刀一上一下,身子一起一伏。
中学每逢周末放假,我们姐妹仨,回家的任务就是寻猪菜。三姐妹一人背一个竹背篮,踏遍竹林、菜园边、山坡、塘陂,每寻满三篮便回家一趟,把猪菜倒到堂屋一角,背上空篮又出门。一个周末,堂屋的一隅是满满的野菜,宛如一座尖尖的小山坡。星期天下午两三点,三姐妹这才放下背篮,洗一个热水澡,装上九斤米,捎上三瓶菜,揣着五角钱,去学校。我们回头多看几眼堂屋码着的野菜,想象父亲铡菜时的模样,耳畔响起咔嚓咔嚓的歌唱,脚下生风,一路向学校。
我家有三间猪屋,一头母猪、两头肉猪各占一间。母猪每年生两窝猪崽,有时两年可产五窝。父亲从不怠慢猪,我们姐妹寻的野菜压根跟不上,大部分的猪菜都是父亲从山上割来的红薯藤,从菜园剥来的青菜叶,他细细地铡,一日三餐都会把猪撑得圆鼓鼓。猪吃得多,必然长得快。父亲的口头禅是人若骗猪,猪就会骗人。父亲总爱拿他养猪的口头禅说事。许多年过去,我行走在城市,谨记父亲的话,真诚待人对事。
肉猪快要出栏前,母猪又要生猪崽了,父亲的铡刀没闲时,一日三餐,甚至一日多次听到铡刀咔嚓咔嚓的吟唱声。我们姊妹都在学校读书,母亲忙着一大家子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所有农活基本上压在父亲身上。农事季令强,不能耽搁。父亲从田里地里直起腰,一身泥土,一身汗水,人还在门口,眼睛就瞟向铡刀,一个箭步跨过门槛,旋即已坐到铡菜的板凳上,顺手抓起一把猪菜,音乐乍起。父亲白天忙农活,晚上铡猪菜,待满满一大脚盆菜,常常是月挂西窗,一声声咔嚓咔嚓的旋律,刺破寂静的夜空。
快出栏时的肉猪最肯长,当然最能吃,两只肉猪一餐一大桶猪食。要当妈妈的母猪更难伺候,用肉猪吃的猪菜当主料,母猪走到食槽旁先闻闻,不吃不理,看看父亲,甩甩尾巴,慢腾腾走到另一边躺下,大有“你看着办”的意思。父亲呵呵笑起,忘了你的金贵身子喽!说着,去铡鲜嫩的青菜,掺米熬,或用米汤烫。猪栏飘香,准猪妈妈才优雅地吃开,用哼哼唧唧的吟唱感谢主人。父亲站在食槽旁笑眯眯的,这时候他虽累,脾气却最好,太多的收获就在眼前,那是一家人的盼头。
那个年代,养猪是农民的义务:每户要向国家上交一头至少一百三十一斤重的猪。每完成一个上交任务,可领六十元和一百斤粮食指标。父亲养的猪因为喂食好,猪长得快且肥壮,我家年年都是第一个上交猪。村井旁的细叔爷因父母死得早,兄弟多,又是老幺,家里贫寒,肚皮都难填饱,哪有东西喂猪。立了户得了队里的物品,就须完成国家定购任务。队里催细叔爷送猪,他就拉着婆娘伢崽蹲地上一言不发,村里人有看热闹的,有求情的。大队部干部说,缓你几天,我们再来。这时,父亲脱口而出,我替他完成定购任务。从那一年开始,父亲每年就用板车拖着两头猪送到城里,完成我家和叔爷的定购任务,领回来的六十元钱和一百斤粮食指标,他一分不落给叔爷。后来,每每父亲生日,叔爷家女儿都会来为他祝寿,父亲过世,她们以亲女的礼数送别。
父亲的铡刀铡出了无数头壮实的肥猪和一窝窝出栏的小猪崽;铡刀铡出财富,铡刀铡出父亲九个儿女的生活,学费,彩礼嫁妆;铡刀丈量着时光,铡刀品味父亲的喜怒哀乐。
父亲的铡刀没停。二十多年前,上大学时的我回家,仍看见父亲在咔嚓咔嚓铡猪菜,他背后汗湿了,我拿着蒲扇,给父亲打扇。父亲扭着脖子,回头笑着说,满伢崽,我不热,你去看书。父亲哪里不热,我分明看到他汗珠一滴一滴地洒落。咔嚓咔嚓,这歌声还是那么有节奏,悦耳动听。
父亲离别我们多年,那把铡刀已杳无踪影,铡猪菜时咔嚓咔嚓的歌唱,伴着父亲时而高亢时而舒缓的讲古,在梦境中响起,在风中飘荡,在雨中凝聚,令我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