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父亲的手艺是在湘潭农村学的雕花木工,出徒的时候全国还没有解放,他应该算旧中国的手艺人。不久全国解放了,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在部队里几经筛选最终到了北京,在当时的总政文工团舞美队工作。因为工作出色,他很快就成为文工团舞美队的队长,专门负责制作舞台演出的道具。
总政文工团排演场的地址是小铜井胡同5号。舞美队的木工车间就在排演场的最东边。车间很大,约有两三百平方米的样子,摆放着几台大型木工机械:木工车床、刨床和摇臂钻。儿时的我特别喜欢去父亲的车间里看他做木工活。像刨床和车床这两个大家伙,父亲是绝对不让我靠近的。他怕我不识好歹,去摸那些飞速运转的机器。所以每当我看机器切削木材时,便到了挨揍的时刻。我就像一只流浪猫一般被父亲拎出来,然后他在我的屁股上拍几个巴掌,如果还挣扎的话,就再给我加个大栗暴!同时还伴随他那极为特殊的湘潭口音,“奈农,奈农,纠肆一砸!”大概的意思是:别动,别动,再动就打。即使挨了打,我也仍然对车间里的事物以及舞台演出的道具十分迷恋,总觉得那里充满了无法想象的乐趣。因为,像《东方红》《万水千山》等大型音乐舞蹈史诗、歌舞剧的道具以及演出所需要的东西,都是在这里制作完成的。
其实,最吸引我的,最让我着迷的是这里有不同革命历史时期的枪:从南昌起义的“汉阳造”到缴获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从苏制波波沙冲锋枪到朝鲜战场上缴获美军的卡宾枪,这些枪我都在这里玩过。甚至这里还有一支带着叉子的猎枪,那是《长征组歌》里藏族同胞用的枪支。不过我玩的这些枪都是假枪,是道具,直到有一天,我终于知道了原来这里竟然藏着真枪!那些真枪就藏在阁楼里,甚至还藏有一把抗日战争时期被我军缴获的日军指挥刀。
木工车间约有五六米高的样子,父亲嫌这么高大的空间不利用可惜了,他和战友们在这里加盖了一间阁楼,阁楼的外表是被竹坯包裹起来的,看上去很像湘西的吊脚楼。自从知道这里藏有真枪以后,我挨大栗暴的次数就愈来愈多。大家都知道弹脑门的惩罚吧,就是用拇指压着中指,然后这只手对口里哈一口气,再狠狠用中指一弹!父亲是个简单的人,他连哈气都省略了,直接用突起的中指砸我的头。这就是他的大栗暴。挨了打,反而更让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进入阁楼里!
进入阁楼是有条件限制的,要另外搭梯子。更多的解释应该是为了防盗,父亲设计了一种隐性的伸缩梯,梯子的玄机是必须找到其中的一个小凸起,按住它,再往下一拉,梯子就变长可以使用了。他从阁楼的梯子上下来,会蹲在地上收起梯子,这时我就会盯着挂在他腰间的钥匙。看到那串钥匙,我真的绝望极了。进入阁楼,不仅要用梯子,还得有开启宝藏的钥匙。我再次用尽了各种手段,撒娇、哭脸儿、耍赖……
后来父亲也烦了,说如果我再闹着要进阁楼,就不让我来车间里玩了。我妥协了。妥协的结果就是我突然开始流鼻涕了。我常常是流着两条既黄且浓的大鼻涕在车间里玩或呆呆地看着他干活,他看到我这副样子,就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地上抄起一把既宽又薄的刨花往我鼻子上一擦。我闻过很多种木材的香气,最好闻的味道是松木的香气。因为松木较软,才能有宽宽大大的刨花出来,而其它的木材往往过于坚硬,出来的刨花是琐碎不好用的。有时我也会调皮一下,故意吐出一大口气,刨花里就会钻出一个大鼻涕泡来,弄得他满手都是。他也从不怪我,再拾起一些刨花擦了几下手就继续干活了。
父亲就是喜欢用刨花不喜欢用手纸,这是他的生活习惯。现在他又把这个习惯传给了我。可他从来不会意识到刨花再薄再软,用它擤鼻涕,鼻子嘴唇和脸蛋就会被刮得粉嫩嫩的。春风一吹,我就好像是马戏团里的红鼻子小丑。这个特征让周围的叔叔阿姨都记住了我,在他们嘴里我成了“鼻涕妞”!我是男孩啊!解释也没用,叔叔阿姨喊得可开心啦。鼻涕妞!这外号让我感到有那么一点点的羞耻。记得有一次,一位歌舞团的团长阿姨觉得父亲的手艺实在是太好了,为了表示感谢,她送给我一只手帕,可我偏偏就是把它弄丢了。其实我是故意的!因为丢了团长阿姨的手帕,我又挨了一个大栗暴。
有时我也会故意捉弄他一下。当看到他的手停住不动时,我以为他又要给我擦鼻涕了,于是我一吸气,便把鼻涕吸到鼻腔里。其实我想错了,父亲突然停顿的手不一定是要给我擦鼻涕,更多的时候是因为工作而陷入了思考。他停住时,人就像雕塑一样凝固在那里,眼睛会一直盯着木料发愣。如果一时问题没有想好,他抬起头甩着手臂朝我大喊:回家去!回家去!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如果问题想好了,他的眉毛会先动一下,然后两个鼻孔张大,再长吁一口气,脸也红润了。接着,他就放下手中的工具,拾起地面上的刨花,把盘踞在我鼻子到嘴唇间的鼻涕擦掉。然后信心满满地拾起工具继续干活,新想出来的办法就像金钥匙一般,“扑”地一下打开了那个神奇的密码锁。这时,他就会露出特别喜悦的神态,干着干着,就忍不住唱起歌来。他唱的是湖南花鼓戏,至于歌词是什么,我忘了。父亲的喜悦也同样会传染到我的身上,让我变得更加快乐,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在这里玩很久了,直到他下班!他有一辆二手的28寸旧自行车,回家时让我坐到车尾去,说我长大了前边坐不下,但我就是不愿意坐后座。虽然那横梁钢管有点硌屁股,但我喜欢啊!我就是喜欢他在我背后的感觉。那一刻我开心极啦,甚至还伸手摸他下巴上的小胡茬。
他突然对我说:“三伢子啊,等你有胡子了,你就大喽。”
伢子就是儿子的意思,这是湖南话。其实我特别不喜欢他叫我伢子,因为在我的周围,只有他才会伢子伢子地喊,让我觉得像个外乡人。
“是儿子,不是伢子。说儿子。不要说伢子。”我认认真真地对他说,手也停了下来。
“伢子就是儿子喽。都一样的喽。”
转眼间到了九月,我上小学一年级了。父亲不让我来车间玩了,要我好好学习。可到哪儿去找那么多好玩的东西呢?有时放学早,我就悄悄地潜入父亲的车间里,看看又有什么新鲜好玩的道具。有好几次我成功地潜入车间里,藏在大条案的下面悄悄地看他干活。可能是他太忙了,竟然没发现我,这让我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于是我那沉睡的梦想又被唤醒了,我要进入阁楼里,把里面的枪啊刀啊好好地玩弄一番,比划比划。
我开始行动了。来到车间的门口时,我不着急进去,而是先趴在门边看那个梯子是趴着还是站着。如果梯子是趴着的,一切都是白费。如果梯子是站着的,则说明他今天有可能要上阁楼。于是我就悄悄进入车间里,藏在大条案下等着他支起梯子。
失望就再来,再来还是失望,一次两次……我在小铜井胡同出现的次数多了起来,终于还是被管理剧场的雷伯伯发现了,他知道我上学了,以为我逃学!其实我更害怕他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于是我就说:是我爸爸让我来看排戏的。然后我就跑到剧场里,钻在座椅的下面看那些叔叔和阿姨排演新剧。在看戏的时候,我忍不住地想:如果我有真枪的话,也一定要像舞台上负伤的游击队员那样勇敢,端起机关枪追击敌人!
那天,我沿小路偷偷溜进车间,没有被人发现。我悄悄地趴在车间的门边向里张望,然后就愣住了,那个梯子既不是趴着,也不是站着的,而是展开的搭好的!顺着梯子往上看,阁楼的大门也是敞开的,我揉了揉眼睛,甚至发现那扇门还在轻微地摇摆。大门在向我招手?我惊呆了,感觉像做梦,再眨巴几下眼睛,再看一下四周,父亲确实没在这里!我的心狂跳了起来,太激动了。这个梦也太美妙了吧。不,这不是梦,这是现实。车间里的一位叔叔看到我说:小蝌蚪找妈妈,鼻涕妞找爸爸……从他的语气中,我知道他现在肯定不在这里!若在平时我一定会与这位叔叔解释一番我不是鼻涕妞什么的。但今天不一样了,再没有比今天爬上阁楼进入那梦寐以求的圣境更重要的事情了。
我假装对叔叔笑了笑,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在车间里转着,甚至还拾起一个宽大的刨花,故意把擤鼻子的声音拉得老长。叔叔笑了,又忙着他手里的活儿去了。于是我趁着这个机会来到阁楼下,先摸了一下梯子,不晃动!没问题!父亲爬梯子前也是这样的,我看过好多遍。现在我也学会了。我悄悄抬起腿,脚搭在梯子的横梁上,一步两步……再登三下就可以进入阁楼了,突然,在楼下的叔叔喊了一声:鼻涕妞!
我吓了一跳,身体几乎不能动了,虽然我知道这是那个叔叔发出的声音,但我更害怕被父亲听到。我往下面一看,只见那叔叔正扶着梯子望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站在那么高的地方观看整个车间,这个视角让我的勇气又增加了一分,我再转回头对着阁楼的大门喊道:“我上来啦!”只有加快速度,一定不能让父亲知道,再快一点。一步!两步!终于我进入阁楼里了。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阁楼。我无数次幻想着要像父亲那样背着一支枪从阁楼出来,这一天要成为现实了!但就是这个瞬间,之前所有突然而至的喜悦立刻化为失望。阁楼上空空如也,里面的柜门也都是敞开的,什么也没有。那些枪去哪儿了?!甚至连那些道具枪也看不见了。就在我满是问号的时候,父亲突然站在了我的背后。我还记得坐在自行车前面回头看他的样子,那时我好开心啊。但是这一次,同样的场景,我在前,他在我的背后,怎么就不一样了呢?他实在是太高大了,高大得简直就像是一团巨大的黑云将我裹了起来。我慌乱地看着父亲,然后是无数个大栗暴砸在我的头上,眼前一黑,同时还听到他厉声地叫喊,“我叫你上来!”
那天我哭得特别伤心,怎么下的阁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跌入黑暗的谷底是什么感觉。我人生第一个强烈而特别美好的梦想就以这样一个方式结束了,它留给我的只有大刨花和大鼻涕,还有那神奇的梯子以及在半空中微笑的门。
那天下午,正好赶上军械处来收枪,父亲正忙着核对那些枪械,就这一眨眼的机会就被我逮到了。那时,上小学一年级的我,正处于幼小的男童建立无数梦想的年纪。但我的无数个梦想都无法与爬上楼梯进入阁楼相比更吸引我。我就是认为那里藏匿着我所有需要的美好的一切。
这件事情给我带来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大概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不流鼻涕了,鼻头和上嘴唇也不红了。人也显得干净了,总算有了点小学生的样子。不过,我时常会因为想起这件事而偷偷流泪,眼睛会湿眼圈也会红。
又过了几年,父亲因病去世了。终于有一天,我开始寻找一些释怀的理由:阁楼里的枪都是真的,子弹也是上了膛的,一不小心我就会被打死的。后来我还是知道:放在阁楼里的枪是样品,是没有枪栓的,是打不响的,更没有子弹!
时间久了,就连曾经的总政文工团排演场也已经不在了,一座全新的现代化建筑替代了曾经,在小铜井胡同这里,它的全称是:解放军歌剧院。现在那残存的阴影时常散去又时常聚集。我总能在某个地方看到一个为我搭起的梯子;我总能看到一扇为我敞开的大门;又总能感觉到那高高在上的阁楼里隐藏着人生的全部意义。到此为止就好,看到,想到,听到就好。
哦!对了,他的名字叫徐克明,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