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流水远去
栏目:大地
作者:谢枚琼  来源:中国艺术报

  一河的丰腴日见消瘦后,昔日那日夜不息滔滔奔流的涟水河,终于彻底暴露在深秋金色的阳光下,如今陡然裸裎在我眼底的,竟然只剩下仿如一副又老又硬的骨架,横躺于地。站在岸上一眼看过去,河底平坦,曾经以为深不可测的河底,原来竟是这般模样。想象过她当是一道深渊,一条裂谷,再不济总会有密布的幽潭吧,没想到却会是如此的坦荡如砥。铅华洗去,仅留素面朝天,大浪淘尽,终是水落石出。如果说流水是专属于一条河的时间,那么,当流水远去,我不知道,留给这条河的,和这条河留给世间的,又会是什么呢?

  连同河水消失的,还有那一河翻滚的汹涌、澎湃的喧嚣,自然还有一圈圈漾开来的涟漪,至于那几朵在倏忽间绽放、倏忽间凋谢的水花,也许不足一提,却又让我无端地踅摸着,静水流深的表面下,不知有过

  一番怎样的暗流涌动呢?雄踞于东岸的镇湘楼,似乎失却了往日的几分壮观之气,左看右看,倒像有了些许孑然而立的意思,没有了脚边那一河的浩浩汤汤相伴,也难怪要让它心生落寞了,平素里登楼远眺,体味的就是那十里烟波随流水的意趣,独倚栏杆,揽清风入怀,涤荡万千思绪。恰所谓“河山归望目,忧乐入吟襟” 。而当面对一条干涸的河道之际,便只能在水流依稀的脚印里,去寻找远去的那一份关于“天光云影共徘徊,明月余晖映我怀”的怀想了。涟水河畔,历史上的镇湘楼历经多次毁损兴建,俨然已成为一部地方志的兴衰史。其时,镇湘楼码头成为物资百货船运装卸之处,物阜民熙,想见得到那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非凡热闹。县志甚至还记载过一代中兴名臣曾国藩从此处登船,挥手自兹去,率领一彪湖湘子弟奔赴建功立业的战场,风生水起,湘军的旗帜一路向东,猎猎飘拂,曾国藩因此而抵达实现其人生价值的峰巅。

  我从镇湘楼缓步走向河床,岸边那一丛芦苇早已枯萎,河水给了它生命,却又毫不留情地剥夺走。曾在东台山脚有过短短一年的求学经历,涟水河是往返的必经之路。那时,一艘窄小的乌篷船是唯一的渡河工具,艘公姓杨,我们叫他杨老伯,脸上刻着岁月的风霜,沟壑纵横,看上去瘦削的身板,却有着粗犷的嗓门,每过一次河,收费两毛。逢上恶劣天气或洪水季节,风急浪高,小船在河上颠簸,让人提心吊胆,胆小的女孩子甚至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声声尖叫,这时杨老伯总是大声喝令不准乱晃,他娴熟地摇着橹,总能驾驭着小船准确地停靠在对岸的码头边。那一年的高考作文题里,我描写了在码头边乘船过渡的事,结尾处,期待着什么时候有一座横跨两岸的桥梁,让我们告别那古老的摆渡方式。当然,还可以免去那两毛钱一趟的船资。后来涟水河上接连崛起了两座桥,桥上车水马龙,汇成另一股潮流,偶尔还有人在桥上悠闲地垂钓。

  有人考证过,说这次可是遭遇到了半个多世纪以来最为严峻的旱情,清楚地记得自从梅雨季节一过,老天爷就没落过一滴雨了,持续高温警报,一天接一天的晴天图示主宰了天气预报的版面,万物经受着太阳的炙烤,树木,野草,庄稼,幸存者何其幸矣,一条丰沛的河流今天都未能幸免,几至断流。好在还有一脉浅浅的流水在河中蜿蜒,昭示着涟水的生命线,依然在绵延不绝。虽是几乎可以一跃而过的小溪,仍淙淙地弹奏出一曲泠泠清音。河滩上的泥土早已干坼龟裂,曾经在清澈的水流中,摇曳着曼妙身段的水草,变成了枯茎败叶,我的视线里,了无一点河水流淌过的痕迹。眼前的这一片滩涂上甚至比我想象的要干净得多,好像在河水撤退之时,把什么都一股脑儿带走了,包括流水的足迹。

  我溯流而上,踩着一地明亮的阳光,往镇湘桥方向漫步而去。铺开在眼帘的那一片状貌,霎时让我脑海里弹出了一个词语:沧海桑田。仿若一块块形状各具的田地,自然分布在河床上,有的田间竟还有一重浅浅的粼粼清波,在太阳下闪烁着,像顽皮的孩童朝你眨着眼睛。我在心里冥想着,也许,这是无意间,涟水河在向世人展示其前世今生的真相,这里说不定曾有过一个小小的村落哩,人们傍水而居,男耕女织,宁谧在炊烟里飘荡,大黄牛浑厚悠长的一声长哞,把一季繁忙的农事唤起。或者,这又当是大自然神奇力量的杰作吧。前时,我去了张家界的黄龙洞,在那个奇妙无比的洞穴里,看到了“沧海桑田”的奇观,面对那一片逼真如田园的景致,我凝思良久,是谁的鬼斧神工,造化了这样一片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象到人间烟火的“桑田”呢?遑论眼前的景象是否真是白云苍狗的映射,但看来,总有一种无形的意念,在刻意地提醒着,喂养人类文明的稻黍桑麻,是永远不应该被人遗忘的。

  那如扭动的蛇一般窄窄的小径,姑且称之为田埂吧,我穿行其间,恍惚找到了儿时赤脚走在田野上的感觉。紧挨着的那一片区域,却又让我顿觉突兀,横七竖八的乱石,毫无规则地在我面前层叠,仿佛一不留神走入了一座森林里面。被水流冲刷经年的石头,大都已失去了棱角,遍布其上的苔痕清晰可辨,我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理由来支撑我的臆想,一个可供子民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村庄,怎么能没有一座大山的庇护呢?我在一块匍匐的大石头前蹲下身来,感觉就像在俯瞰一座山峦,我看到岩石的表面满是斑驳,层层叠叠的肌理,像一册册石简,记载着曾经有过的沧海桑田,剧烈的地壳运动下,诞生了从陆地沉入水底的奇迹,默默地向我叙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它,仿佛听到牧羊的少女在歌唱,那百灵鸟般的歌声里,羊儿在欢快地嬉戏、吃草。我以指轻弹石头光滑的表面,发出一声有些沉闷的回响,那可是先民苍老而厚重的感慨吗?海可枯,石不烂,总有一种伟大的力量,在生生不息地滋长……偶然间,我看到一块形状独特的小石头,巴掌大小,仔细察看,竟然像极一把石椅,遍体墨绿墨绿的,不知道是不是在一大片森林的苍翠里浸泡过,说不定还有先民劳作之余在上面休憩过哩,我捡起来轻轻摩挲着,去体味一种记忆的温度。

  返回到岸上,我再次回首凝望,这时,已有三三两两的人们,陆续地走上了河滩,小孩子们在追逐奔跑,大人们在散漫地踱步。不由心里暗想,因为一次自然现象的机缘,让我见证了一段时间背后掩藏的印记,而河水肯定还将有卷土重来的时候,终将淹没眼前的一切。重复的演绎,其实也是另一种永恒的诠注。

  我抬头远眺,秋水长天,天高云淡,时光总是永恒地如此美丽,尽管它的手指那么无情地抹平了多少纷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