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洪海的长篇童话《瓦当的庄园》和《冒险家四世》是姊妹篇,它们在艺术精神和思想意涵上,既有延续性,也有发展性。先说《瓦当的庄园》,这是一部诗意的童话。“瓦当的庄园”,我们分析这个题目,首先可以提炼出两个关键词,其一是“瓦当”,其二是“庄园”,它的重心则是落在“庄园”上。“庄园”是一个空间概念,也就是说,这部童话不只是在讲述小狗瓦当个人的成长历程或者历险记,更是对整个庄园的社会生态的展现。在这里,瓦当是线索性的角色,贯穿起了整个故事。
童话的开篇,是小男孩儿带回来一条小狗,“它的名字叫瓦当”。原本,在庄园里生活的有猫,有公鸡和母鸡,有蛇,有老鼠,有男孩儿一家子,包括男主人和女主人。猫是吃老鼠的,老鼠也会设计陷害猫,公鸡是打鸣的,母鸡是下蛋的,蛇会偷袭庄园……总之,在瓦当到来之前,庄园处于相对的平衡状态。然而瓦当的加入,一下子破坏了这种平衡。故事像一幅地图徐徐展开,一个个生动有趣的细节和形象慢慢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瓦当的庄园》把这些小动物们统统并放在一个庄园里,让他们彼此成为邻居,互相发生交集。有交流,有辩论,有恐吓,有竞争,复杂的社会生态得以形成,故事的张力也由此生发。
在叙事的层面上,《瓦当的庄园》很重要的艺术手法是对感官的重启。对于事物产生真正的认知和理解,不仅需要理性穿透它,而且还需要肉身去融化它。《瓦当的庄园》重新激活了我们对生活的感知:虽然我们对狗、猫、鸡、鸟、鼠的存在并不陌生,但我们从来没想到他们之间竟也能构成如此和谐、有机且充满生气的社会生态。原本,他们在我们的认知里只不过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出门有小狗摇着尾巴跟随到门口,抬头有燕子在屋檐下筑巢,走进厨房里有小猫打翻瓶瓶罐罐,我们总觉得他们是松散机械地生活在我们生活的各个角落里。
从《瓦当的庄园》走到《冒险家四世》,整个小说中的氛围都变了,那种热烈的、五彩斑斓的气象,发生了坍缩。快乐的老鼠不再挖空心思谋求食物,并探索生命的意义,而是机械而艰难地维系生存,保住性命。天生讨好型“狗格”的小狗在道德判断上失去了自然的标准,其行动的准则缺乏稳定的依据。小猫被古老的魔咒封印住,“死亡”的阴影久久地笼罩在它的心头。萧索和沉闷的气息,像北风一样一阵阵地吹开。
故事是从冬天开始发生的。春天是绽放的,夏天是热烈的,秋天是萧索的,冬天是敛藏的。不像《瓦当的庄园》那样充满童话般的诗意和浪漫,《冒险家四世》更像是一部沉思的寓言。这种沉思的特质在“瓦当庄园”时代,也并非没有,但它被一种浪漫的氛围所浸没,因此而变得轻盈和愉悦。譬如在对生活的意义进行一番探讨之后,小狗会和老鼠一起看一整夜的星星。只消联想一下这个画面,也会感到不可思议的罗曼蒂克。而到了《冒险家四世》,鸡妈妈说不停太太会领着不成器的小鸡去学狗叫、学猫叫,只为了不被主人宰杀。兔子差不多先生会瞪着红眼睛,直接感叹“既然早晚都要死的,我们为什么还要活着”。最荒唐的是,鸡妈妈会给鸡小子布置作文题《鸡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而小鸡仔苦思冥想,殚精竭虑,却怎么也完成不了这个可怕的任务。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两部童话里几个大场面的描写,它们更能显示出两部作品在主题和气韵上的差异。《瓦当的庄园》第八章,浓墨重彩地描写了“鸟的战争”。在这一章里,麻雀想要侵占燕子含辛茹苦筑建起来的燕巢,但燕子誓死维护和抵抗,并且搬来救兵,最终赢得了战争的胜利。这场战争被描绘得辉煌而壮观,显示出非常开阔的气象。战争结束后,燕子们也不追赶,它们“纷纷落在庄园边高高的电线上开起了庆功会,它们跳着空中华尔兹,莺声燕语地表达着友谊和快乐”。至于《冒险家四世》,则描写了两个大场景,一个是“萨尔浒之夜演唱会”,一个是“狸花猫与黄鼠狼之战”。这两个场景,一个充满了荒诞的色彩,一个涂满了灰暗的色调。它们已经不再像燕雀之战那样,即便是战争,也是满世界洒满明亮的阳光。因为,它们的故事发生在冬天,就像是末日的挣扎。
“冒险家四世”是狸花猫的名字,以一个主角的名字来命名整个故事,不仅暗示了故事将会以“传记”的方式展开,而且还隐约告诉我们整个故事的主题和意蕴。“猫”与“冒险”的“冒”谐音,就像故事里所描述的那样,“每一只猫都是独行侠,并且一生喜欢冒险,就和现在这只狸花猫一样,喜欢独来独往地探索世界,解决问题”。猫这种动物,本身就象征了冒险、孤独、探索和沉思。它的性情和禀赋,与狗是迥乎不同的。对猫性的自然理解,是对《冒险家四世》进行整体理解和把握的重要基础。
作为一只硕果仅存的狸花猫,冒险家四世一生的重要课题之一是如何幸运地度过即将到来的春天。这是他的一块心病,也是他们家族祖上每一代猫的心病。从前,瓦当庄园里有很多老鼠,它们活得十分嚣张,大白天就成群结伙地出来打劫。女主人忍无可忍,才养了一只猫。这就是冒险家一世。自从冒险家一世来到这个新家以后,老鼠明显少了许多。然而为了家族的存续,鼠类的绵延,它们竟然奋不顾身地吃下老鼠药,然后毒死了天敌冒险家一世。不得不说,这种行为是悲壮而且残酷的。通过猫鼠世仇的故事, 《冒险家四世》把大自然中某些我们不忍面对的严酷真相赤裸裸地摆在了眼前。
在具体故事的展开方式上,《冒险家四世》采用了一个“悬疑”的结构:到底谁是偷鱼贼?鸡不可能,狗不可能,老鼠不可能,燕子不可能,最深的怀疑落在了冒险家四世身上。就这样,原本就被“死亡”的阴影所深深笼罩的狸花猫,遭受了来自主人最严厉的斥责。带着委屈和疑虑,冒险家四世离家出走了。他必须要揭开事情的真相,为自己洗白昭雪。我们会发现,在《瓦当的庄园》里,小狗瓦当一直在努力融入庄园,他的故事是“来”的故事,而在《冒险家四世》里,狸花猫却一直在远离庄园,他的故事是“去”的故事。这种远离,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而且还是精神意义上的。这种远离固然是孤独的,但换一个角度去看,又何尝不是在向内在精神世界的回归呢?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说:“君子之遇艰阻,必反求诸己,而益自修。”对内心世界的探求,也是一种自我的修炼。
从舒展、诗意与浪漫,到晦暗、凝重与哲思,《瓦当的庄园》和《冒险家四世》这两部作品在艺术精神和思想意涵上都发生了悄然的位移。对这种位移的感知,如能结合对童话这种文体属性的理解,或许会有更开阔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