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梧桐
栏目:笔荟
作者:刘江滨  来源:中国艺术报

  那日,随朋友去西郊山坳里一处旧村落游玩,老远就看见一棵大树苍郁挺拔,颇为吸睛。走到近前,只见栅栏木门上挂有一个牌子,写着“梧桐庭院”,征得主人同意便走进去细细观赏。这棵树高约十多米,树干粗大,约两人合抱才成,树皮纵裂呈灰褐色,碧绿的叶子密密匝匝,形成一柄巨伞浓荫,部分树冠伸到墙外,树顶有数只鸟雀叽叽喳喳飞来飞去,搭有巢穴也未可知。我不禁有些好奇,还没见过这么高大粗壮的梧桐树,问主人树龄,回答说有七十年了。

  我用手机软件扫描,显示这棵树叫毛泡桐。这让我讶然,因为这棵树与我印象中的泡桐迥异。小时候在县城父亲的单位居住,胡同里有一棵泡桐,有砂锅口般粗,好像没几年就长这样了。有一天,我在胡同玩耍,对着树干练飞刀,小刀甩出去,插入树身,待我往出拔时,却见刀口处往外渗出了汁液,像人的眼泪咕噜咕噜滴落。那时小孩子不会多想,只觉得好玩,人挨了疼会哭,树咋也会哭啊。后来读李渔的《闲情偶寄》,知他小时候也干过用簪子在梧桐树上刻诗的事。这与木质疏松有关。如今想来,“泡桐”之“泡”即松软之意,自然含有水分。然而,眼前这棵泡桐,以手拍之,坚硬如铁,莫非树老皮就硬实了?

  更让我讶然的是,泡桐居然与梧桐压根不是一回事,二者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完全是两类树种!泡桐是玄参科,梧桐是梧桐科。这颠覆了我头脑中泡桐属于梧桐之一种的惯有认知。可能是两树外观有较高的相似度吧,又都有桐字,故容易弄混。但从生物学上细察,区别还是明显的,比如,梧桐夏天开花,黄绿色小花,不太显眼。泡桐是春天开花,“季春之月……桐始华”(《礼记·月令》),呈白色或淡紫色,一树繁花,分外绚丽。梧桐叶子状如手掌,而泡桐叶子像心脏。梧桐树皮为青色,称为青桐,泡桐则称为白桐,《辞海》亦如是称之。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谓:“桐叶花而不实者曰白桐。实而皮青者曰梧桐,按今人以其皮青,号曰‘青桐’也。”实际上,泡桐也结果实的。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农大毕业的朋友,请教梧桐和泡桐的有关问题,他也有点懵,说查查吧。其实,也不怪我们今人把二桐混为一谈,许多古人也分不清呢。最为典型的是,宋代科学家陈翥撰有专著《桐谱》,在他看来,“故《诗》《书》或称桐,或云梧,或曰梧桐,其实一也”。陈翥年至不惑,在西山之南数亩之地植桐八十株,“及数年,桐茂森然”。从他的实践经验和描述来看,他所植的“桐”是泡桐无疑。但他在《桐谱》里误将泡桐当梧桐,二者不分,引用的诸多文献亦说明了这一点。故有学者怀疑,陈翥是否压根就没见过梧桐,故有郢书燕说、张冠李戴之误。至今学界公认《桐谱》是研究泡桐的科学专著。

  一日傍晚,我沿街道遛弯,信步走到一个院落门口,见有一棵青皮的树葱郁茂然,心有所动,用手机软件没有查出来,遂问坐在一旁纳凉的老汉:“这是什么树啊?”老汉回答不打锛儿:“梧桐!”又呵呵一笑:“人不都说嘛,‘栽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好树! ”是啊,这无疑是关于梧桐树最有名的一句话,尽人皆知。此语源自《诗经》:“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凤凰是传说中高贵圣洁的神鸟,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可见梧桐乃绝佳良木、有灵性的神树,与凤凰的不凡品性相得益彰,相侔相配。由此,梧桐在文人士子心目中植入了高洁傲岸的意象基因。和竹、松一样,由于身躯高大、挺直,常被称为“孤桐”,成为贤人君子的化身,赋予独特的意蕴。唐代白居易诗云:“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亭亭五丈余,高意犹未已。……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云居寺孤桐》)“青玉”,显然是指青桐、梧桐,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宋代王安石也写有《孤桐》,诗里有言“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王安石绰号“拗相公”,为人正直,耿介倔强,为变法,提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在人言汹汹中孤独地战斗,“孤桐”正是自身境况的写照。

  《红楼梦》第八十九回,写贾宝玉去潇湘馆看林黛玉,见壁上挂着一张琴,就问怎么这么短?黛玉笑道:“这张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别的琴都够不着,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这鹤山凤尾还配得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这里“焦尾枯桐”是一个典故,出自《后汉书·蔡邕传》。说蔡邕在吴地隐居,遇人以干枯的桐木烧火煮饭,燃烧爆裂之声不同凡响,心中一震,急忙从火中抽出这段桐木,请人做成了琴,果然声音清越悦耳,妙不可言。因琴尾尚有焦痕,世称“焦尾琴”。从这个故事可知,桐木是制琴的良材。但问题又来了,这“桐”是梧桐还是泡桐呢?《齐民要术》云:“白桐……成树之后,任为乐器。青桐则不中用。于山石之间生者,乐器则鸣。”这里说得明白,白桐宜作乐器,青桐则不中用。李贺《追和柳恽》诗云“酒杯箬叶露,玉轸蜀桐虚”,清人王琦对“蜀桐”的解释是:“古称益州白桐宜为琴瑟,所谓蜀桐也。”唐代诗人白居易也是位音乐家,弹得一手好琴,诗《答〈桐花〉》写道:“山木多蓊郁,兹桐独亭亭。叶重碧云片,花簇紫霞英。”从花朵颜色到诗里提到开花的季节在清明,这个“桐”自然是泡桐。“截为天子琴”云云,对应起来也即泡桐木了。但是,同为唐代的诗人戴叔伦《梧桐》云:“天资韶雅性,不愧知音识。”这又说的是梧桐木了。我查阅了许多资料,各种说法皆有,想必是梧桐、泡桐都属轻柔软木,皆可做琴,古人将二者混淆也是有可能的。

  孔子说,读《诗经》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长长知识,增加认知,自然亦为读书的目的之一,但诗意的澎湃更能令心灵湖水卷起波澜。据有人统计,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乔木观赏类植物被涉及的次数,在二十七种植物中梧桐(或许含泡桐)排在柳、竹、松之后,列第四位。由此可见历代文人对梧桐的钟爱。除了借梧桐抒发清洁高致的情感外,诗人们还时常将梧桐与秋和愁联系在一起。古语有云:“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是说梧桐有灵性,对自然变化有极强的感应能力,在立秋日第一时间会坠落一片叶子,告知世人秋天来了。我想,这与桐叶较大也有关系吧,比那些细碎的树叶飘落更显得郑重其事,更有仪式感,更惹人注目。秋天的细雨落在桐叶上,簌簌作响,打湿了凝重的愁绪,点点滴滴都在心头。温庭筠词云:“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更漏子》)李清照词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白居易诗云:“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长恨歌》)……在文人笔下,梧桐还被赋予爱情的旖旎之情,因凤凰雄为凤,雌为凰,故有人称梧桐雄为梧,雌为桐,组成复合意象。《孔雀东南飞》写刘兰芝、董仲卿死后的坟茔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忠贞缱绻之情如状在目前。

  在我小区的院子里,街道旁,处处可见一种“梧桐”,名曰法国梧桐,树身高大,树冠成荫,皮青叶碧。其实,这种树叫悬铃木,与梧桐的血缘更远,是外来树种。二十世纪初,法国人在上海租界种植,树皮和树叶以及整个模样皆与梧桐相仿佛,因而被国人称作法国梧桐。想想也挺有趣,原本梧桐泡桐就极易弄混,如今又添了一个悬铃木,真是热闹了。不过,从心理上我更愿意模糊梧桐的称谓,统称其为梧桐也无妨,乐见它们在大地上蓊郁蕃秀,栖居其间的人们岂不是都有了凤凰的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