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故乡,高速公路上妻子和女儿在车内昏昏入睡,为了抵消独自驾车的困意,我喜欢跟随车载CD播放的经典老歌哼唱。唱着唱着女儿醒来,惊异不已,她想不到像我这样五音不全的人,竟然每一首老歌都会唱,并且记得那些她感到完全陌生的歌词。她知道我似乎并不太关注流行音乐,对当下的新歌也所知甚少。她难以理解我经历了什么,会对老歌与新歌的认知如此不同。我告诉她,我经历过歌唱的年代。
上世纪80年代末期,我的家乡豫南农村出现外出务工浪潮。一个年轻人在南方找到工厂,就回来鼓动村子里的同龄人:“走啊,到外面的世界去。”那时我八岁左右,记事如刀刻的年纪,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多么精彩,以至于凡是出去过的年轻人,老家再也无法蹲下去了。他们春节前回到村子,参加聚会,浑身荡漾着激动的情绪,短短待几天,就急吼吼地去县城买南下的火车票。
那年春节我邻村的表姐阿云初中毕业,也要外出务工,来跟我们村外出的年轻人汇合。村子里的老人坐在屋前晒太阳,孩子们玩“跳房子”的游戏,我跟表兄阿毛站在村口的水井旁,看着表姐夹在一群背着硕大背包的年轻人当中,沿着田间弯曲的小路,慢慢消失在田野的尽头。那天暮色四袭的时候,有个青年在村口大声歌唱:“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我和村里的孩子也开始学唱这首旋律彻人心扉的《故乡的云》。那时费翔的歌声流行全国,我们村只有两台电视机,却时时可以在荧屏上看到他绚丽的舞姿、飘逸的长发,浑身都闪耀着光芒。体味一首歌,并不需要实际的人生经历,而是感同身受的心灵共鸣。我们都不是游子,都还只是孩子,却仿佛完全能体会《故乡的云》所表达的游子的心绪。甚至这是一种逆向的理解,我们困守大别山脚下的乡村,连县城在哪儿都不知道,但我们知道什么是游子。
彼时我刚学会骑自行车,还迈不上车梁,掏腿侧骑,就开始自告奋勇骑车去镇上的邮电局帮大人取信。邮递员每个月只会骑着绿色邮政自行车来村里送信一次,我们都等不及。我家没有人在外面,我想取的其实是表姐阿云的来信。车子骑行在崎岖的乡间小路上,我一路歌唱:“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歌声仿佛可以建立与表姐的联系。在邮电局的大信箱,我几乎不用看收信人的名字,只看落款地址就知道是阿云的来信,她在珠海市香洲区前山镇的一家电子厂上班。只要看到“前山镇”三个字,我便很激动,知道多半是表姐。
信取回来,舅舅在屋檐下磕磕绊绊地阅读,时不时被一个字卡住,说那个字有涂改,不好辨认。我猜想那应该是一个词,说出后面一个字。舅舅连声叫好,说你这孩子聪明,不看信都能猜出字来。我心想,这其实很容易。然而舅舅读着读着就没了声,把信纸揉作皱巴巴的一团。后来我知道出了变故,表姐经人说媒,在村子里定有一桩婚事,但她现在不情愿了。大人们很苦恼,因为表姐说不出具体的理由,这无疑是很大的麻烦,在农村退亲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都认为表姐在外面肯定谈了男朋友,而外面的人,在我们看来好坏实在难以分辨。舅舅和舅母先吵起来,说不该让云妮子去南方。
表姐就像一朵云,我和阿毛都意识到她可能离我们越来越远。由于和家里人争执不下,那年春节她也没回家,我们对她的想念无以复加。我们一起唱《故乡的云》 ,他唱一句,我接一句,我们这样交叉混唱着,在村子里游荡,排遣思念的情绪。
一个夏日的夜晚,母亲接到别人捎来的口信,说阿云路过镇邮电局旁的国道,马上还要搭车走,没空回家,想见我们一下。我将消息告知阿毛,舅舅不在家,但时间紧迫,来不及多想,我俩匆匆骑车往国道上飞驰。夜空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在闪烁,还好路面是灰白色,我们没有唱歌,心事重重,路上跌了好几跤。
既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表姐站在国道边,身旁还有一个男青年,看上去比村里定亲的青年成熟一些,他俩脚下有两只皮包。我们猜到这是表姐的男朋友,但也没办法当面确认。表姐笑吟吟地说:“你俩都长高了。”她看上去比在村里时肤色白了一些,耳朵上戴着两只耳坠,夜色下微微闪光。表姐说要跟那个朋友去邻县办事,过几天就回来。阿毛问:“你确定?”表姐说:“是的,最多四五天。”我和阿毛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原本就不善于表达,所有的离别与依恋之情都说不出口,眼看着表姐和那个男青年搭乘过路的班车远去。
几年过去,表姐最终回转了心意,没有远嫁,而是留在家乡,和同村的青年完婚。世事浮沉,白云苍狗。阿云表姐跟我母亲很亲近,母亲时常告诉我关于她的消息。表姐一家去了城里,成了城里人,日子越过越轻盈、美好,表姐夫也一辈子很爱她。有时我也会想象,如果她当初离开家乡,选择另一种生活会如何?世事不能假设和复盘,我们每个人都有作出选择的时刻,就像我开车也是对车子行进方向的一次次校准,而哼唱《故乡的云》,则是回望一个歌唱的年代,检阅变幻的人生。这一切,女儿能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