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天安门前走过
栏目:心语
作者:李培禹  来源:中国艺术报

  生在北京,长在北京,有谁没有从天安门前走过?然而我要说,我可能是从天安门前走过次数最多的人之一。小时候,家就在与北京站一街之隔的南小街的一条胡同里,儿时的小伙伴们打打闹闹,一溜烟儿就上了长安街,奔了天安门。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日报社,社址就在东长安街边上,从新闻大厦办公室的玻璃窗西望,王府井、南池子、天安门,近在眼前。从1982年8月来到报社报到算起,三十多个寒暑,一万余个工作日,我都是披拂着长安街的晨风上班,沐浴着天安门的晚霞下班。尤其是在日报总编室做夜班编辑有四五年的时间,那可说是在长安街上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啊。

  想起1974年春天,我在北京二中高中毕业,离开京城去了顺义谢辛庄插队,成了知青。国庆期间正值村里“三秋”大忙,我在农田里度过了第一个离开家、离开亲人的国庆节。这天收工后已是秋月如水,我扒拉了几口饭,就写起诗来。今天还能记得有这样激情的诗句:

  我开着隆隆的拖拉机耕地

  仿佛是迈着正步从天安门前走过

  为什么能记住这两句?因为我曾把这首“诗”寄给了大诗人臧克家先生,臧老一如既往地给我回了信,鼓励我:“有的句子不错。”他在我的诗稿这两句的下面用钢笔划了连续的圆圈圈儿。瞧,当农民的时候不想家,想的是天安门!

  我爱北京天安门,自然也爱长安街上我供职的报社。自打报到那天起,我就开始了在长安街上当记者、编辑的生涯,直到前几年退休。我的报社同事们虽然也是每天上班都要经过东西长安街,但他们也许比不了我与长安街的缘分——我与这条“中国第一街”的新闻之缘。

  有些事今天看来无足轻重,可在当年发生的瞬间,那就是大事,从历史长河的角度看,记录下它们就是记录下历史。试举几个我亲身经历的“独家新闻”吧。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记不清具体是哪年哪月哪天了,《北京日报》一版刊登了一条醒目的新闻《天安门广场将成为花的海洋》。消息中透露:“今年国庆期间,市园林部门将用十万株鲜花装点天安门广场,届时,天安门广场将成为花的海洋。”今天看来,这算什么新闻呀?况且只有十万株鲜花,现在每逢五一、十一等重大节日,天安门广场摆放鲜花的数量都在百万盆之上,甚至十里长街皆花海!可在当年,发出这条新闻并非易事。我是在参加市农口系统的一个会议上,从一堆文件资料中发现这一线索的,但当时一位主管领导明确告知我,这个不要报道。我不便争执,便等到会议结束那天,市主要领导来参会,我把按惯例写好的会议消息直接送这位领导审阅,同时把已准备好的“鲜花稿”也附上了。“主稿”顺利通过,领导满意地划圈儿签字:“可发。”拿起第二条“附稿”,他看到“天安门广场将成为花的海洋”的标题,竟眼前一亮,顺口说出:“好!”但他并未签字,说:“小李啊,天安门前无小事,这个方案刚报上去,中央还没有批复,就不报了吧。”此后我一直盯着这事儿,终于等到了市领导秘书打来的电话。稿子早写好,核实无误, 《北京日报》抢发了这条“独家新闻”。当天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第二天的《人民日报》都摘发了。显然,在那个年代这的确是一条养眼的“新闻”。

  转眼到了1995年,我已离开记者一线,到编辑岗位上任职。然而毕竟算是个“京城老记”,“新闻”那根弦还在心里绷着。初冬的一天傍晚,我又一次从天安门前走过,忽然发现西长安街上电报大楼的塔钟有些异样,细观察,啊,这座老钟增添了“秒针”在运行。一秒一动的绿色荧光秒针,一下拨动了我心里的那根“新闻弦”。我觉得我有义务把它告诉北京市民,我有责任把这条消息首发在自己的报纸上。采访并不顺利,一些曲折不再赘述,直到联系上具体施工的山东烟台塔钟厂,才算完成了这条仅有几百字的新闻稿。我还记得那天报社值夜班的是副总编辑蔡赴朝,他也是记者出身,一眼便看出这是一条有意思的本市新闻,当即说:“明天见报,争取上一版。培禹辛苦了!”

  1995年12月10日,《北京日报》一版发表了我的“业余”新闻作品,老蔡还让编辑把它列入了“新闻精品擂台”栏目。这篇新闻到现在还能搜索到——

  “中国第一钟”悄然进入“第三代”(引题)

  电报大楼塔钟添秒针鸣响(主题)

  ……

  我所在的“长安街上的报社”——北京日报社,今年十月将迎来创刊70周年华诞。我忽然想起一首军歌:“十八岁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也不会懊悔! ”我真想给这首歌改一下歌词:“生命里有了当记者的历史,一辈子也不会懊悔!”

  让我说说党报记者生涯中最难忘的一次“我从天安门前走过”吧。

  那是1984年,新中国迎来35周年国庆。中央决定隆重庆祝,首都将举行盛大阅兵仪式和群众游行;国庆之夜,天安门广场还要举行20万人参加的盛大的联欢晚会。报社举全社之力投入了国庆报道工作。日报编辑部成立了两个前线报道组,一个负责白天阅兵和群众游行的报道,一个负责国庆晚会的报道。任命通知下来了,白天组组长由已是部门主任的资深记者刘霆昭担任,我的名字列在组中。晚会组组长由我担任,组员是两位经验丰富的老记者,一位还是部门主任。我去找报社领导,一定是搞错了!当时主管国庆报道的副总编辑唐纪宇乐呵呵地说,“没错,你写完白天的部分稿件,统筹国庆晚会的稿子”。老唐说,“这次国庆报道,中宣部只给北京日报批了三个记者证,白天的两个,叶用才(摄影部主任)、刘霆昭去;晚会的只有一个,文字、摄影就交给你了,责任重啊!”

  我这个刚分到报社两年、初出茅庐的年轻记者,就这样带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走向了天安门广场。

  那是一个终生难忘的国庆之夜!我在稿件的开头写道:“缀在西天的晚霞还没有退尽,天安门广场就汇集成欢乐的海洋。晚上七时整,联欢晚会拉开了帷幕。顷刻,广场上二十万男女青年同时跳起了集体舞。色彩斑斓、奇幻多姿的夜空下,青年们围成了一个个舞圈儿,欢唱着,雀跃着。”我从位于东单的报社一出门,就汇入了人们欢乐的海洋。一支支团队看到我胸前红色的记者证,纷纷打招呼,希望我能把他们写进报道中去,我大声回应着,脚下的步伐变得欢快、轻松,一点压力也没有了。临近金水桥东侧,忽然听到有人喊着我的名字,哦,是我们北京日报社的团队!本来我也是其中的一员,也参加过几次集体舞的培训,立即被同事们拉进了跳舞的阵容。乐曲响起来了,那是我熟悉的云南民歌“阿细跳月”。正值青春,顷刻被那欢快、动听的旋律感染了,被那优美、激越的舞姿陶醉了。那是无数快乐的青年们在天安门广场拉起手,围成圈,尽情欢庆共和国生日的一个不眠之夜。集体舞是交错行进式的,一段乐曲结束,你的眼前就会出现新的舞伴的面孔。当时我觉得对面我们报社的女生一个个都像阿细姑娘般美丽。舞曲间歇,我有点卖弄地说,阿细跳月的故乡在云南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弥勒县,她的名字叫可邑,我去过。“啊,真棒!”大家欢笑着。我问:“今晚的报道做个什么标题呀?”“难忘今宵天安门!”“激动人心的国庆之夜!”……不愧是新闻单位的团队,我记下了一串儿好标题,每一个都发自内心。

  “轰隆隆!”第一束节日礼花施放了,有点震耳,让人兴奋。我在见报稿中写道:“七点五十分,节日的礼花腾空而起。第一束越上夜空的叫‘红连星’。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无数串乘着降落伞的红火球挂满节日的夜空。随后,五颜六色的连珠花‘庆胜利’在‘宫灯’群中欢唱着、升腾着、燃烧着。 ‘万山红’和‘红菊’竞相怒放,像是把晶莹璀璨的红宝石漫空播撒;金灿灿的‘黄牡丹’、绿莹莹的‘春风杨柳’以及‘葡萄满园’‘瑞雪丰年’等争奇斗艳。首次在天安门上空出现的彩色激光,红、黄、蓝、绿的光束交织闪烁,变幻无穷。这一切,仿佛把狂欢之夜的人们带入了‘天花无数月中开,五色祥云绕绛台’的仙境之中……”读了这段文字,可见我是提前做足了功课。国庆之夜,我还现场采访了集体舞的编导之一段世学,歌唱家蒋大为、德德玛,日本青年太刀川登等,我把他们从不同角度写进了新闻报道。有趣的是,我在欢乐的人群中认出了全国劳模朱伯儒,便和他合影,留下联系方式,作为今后的采访线索。

  回到报社后,和我同组的两位老师辈儿的记者王振荣、张延军也已出色完成了各自的采访任务,我们配合默契,很快完成了整体稿件。送审,一稿通过。当晚,我们十几位记者都不愿离去,而是等到全部版面都出了清样,才纷纷离开报社。

  那是一个多么难忘的国庆之夜啊!

  岁月荏苒,时光如梭,2009年来到了。报社决定举办一次以“我从天安门前走过”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征文。作为征文活动的组织者,已是日报副刊部主任的我,写下了这样一则“征文启事”:“迎接新中国诞辰60周年的时候,我们怎能忘记与祖国共同走过的光辉岁月?我们的思绪又怎能不再一次从天安门广场出发,从天安门前走过?如果你想为祖国母亲唱一支歌,如果你与首都北京、天安门的经历值得记载,如果你情感深处的波澜需要倾诉,那么,来吧!请参加《北京日报》与昌平区文联共同举办的‘我从天安门前走过——新中国60华诞文学作品征文’活动,让我们把心中最美的文字献给伟大的祖国,也献给我们自己!”

  今天,2022年的金秋,我从天安门前走过……